玉碎

铺子里的博古架擦得锃亮，架上的青瓷白瓷、古玉铜器，都浸在这暖融融的光里，连裂痕里都藏着岁月的温柔。

谢兰因正倚在柜台后，指尖捻着一枚蜜蜡珠子，慢悠悠地在指间打转。

他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长衫，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纹，衬得那张素来带笑的脸，竟添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意味。铺子里只留了一个伶俐的小二，正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门帘被人轻轻挑起，带进一阵风，卷着街外的花香。

进来的是个身着锦缎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玉牌，一看便知是京中家底殷实的世家翁。

“客官里边请。”小二连忙迎上去，声音放得极低，生怕惊扰了架上的宝贝。

那世家翁却摆了摆手，目光早已被博古架上的一件东西勾住。

他缓步走过去，目光落在一尊白玉观音像上。那观音像玉质莹润，眉眼含笑，衣袂飘飘，竟是用上好的和田羊脂玉雕琢而成，只是在观音的莲座处，有道极细的裂痕，若非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这尊观音，倒有些意思。”世家翁伸手，指尖刚要触到玉像，却被谢兰因的声音拦住。

“客官且慢。”谢兰因放下手中的蜜蜡，缓步走过来，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玉有灵，最忌生人随意触碰。”

世家翁闻言，讪讪地收回手，看向谢兰因：“老板这话，倒是新鲜。”

“不新鲜，是老话了。”谢兰因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道裂痕上，“这尊观音，是前朝遗物，当年曾供奉在栖霞寺的佛堂里，后来寺毁于战火，它被人捡回来时，便有了这道裂痕。”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旁人都说，有了裂痕，这玉便不值钱了。可在我看来，这裂痕才是它的魂。没有裂痕，它只是一尊寻常的玉观音，有了裂痕，它便藏了一整个栖霞寺的兴衰，一整个前朝的风雨。您觉得呢？”

世家翁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又问：“那老板，这尊观音，要价多少？”

谢兰因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两？”

“三万两。”

小二在一旁暗暗咋舌，这尊观音虽好，可那道裂痕终究是瑕疵，三万两，怕是要把人吓跑了。

谁知那世家翁却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好！三万两，我要了！就冲老板你这番话，这钱花得值！”

谢兰因笑意更深：“客官是懂玉的人。小二，替客官包起来，再送一尊青玉小佛，算是添头。”

小二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去准备。

世家翁付了银票，捧着那尊白玉观音，心满意足地走了。

门帘刚落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少年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正是谢絮果。他今日换了身青色劲装，手里还提着一把佩剑，脸上满是愤愤不平的神色。

谢絮果把剑往柜台上一拍，“那尊破观音，有那么明显的裂痕，你居然卖了三万两！”

谢兰因没理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

小二识趣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帘放了下来。

谢絮果见他不说话，更急了：“哥！你平日里教我，做生意要诚信，可你今日……”

“诚信？”谢兰因放下茶杯，抬眸看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一丝难得的严肃，“絮果，我问你，什么是古董？”

谢絮果愣了愣：“古董就是老东西，值钱的老东西。”

“错。”谢兰因摇了摇头，“古董不是老东西，也不是值钱的东西。它是时间的骨头。”

“时间的骨头？”谢絮果皱起眉头，一脸不解。

“是。”谢兰因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随手拿起一只青瓷小碗，“你看这只碗，它是官窑出品，釉色清亮，造型规整，可它为什么值钱？不是因为它好看，是因为它从烧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啃食时间。它啃食了百年的风，百年的雨，百年的人间烟火，最后才成了我们眼前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那尊观音，那道裂痕，就是时间啃出来的伤口。伤口越深，它啃掉的时间就越多，它的价值，也就越高。这是第一桩真理。”

谢絮果似懂非懂地听着。

谢兰因又拿起一块玉佩，那玉佩色泽偏透亮，可上面的纹路都快磨平了。“你再看这块玉佩，它是我早年从一个老农手里买来的，只花了一两银子。你觉得它不值钱？可它的主人，曾用它拴住过一个姑娘的青丝，曾用它挡过一支射向心口的箭，曾把它埋在土里，又挖出来，揣在怀里，揣了一辈子。”

“它没有精美的雕工，没有上乘的玉质，可它藏着一个人的一生。”

谢兰因转过身，看着他，目光沉沉：“至于你说的诚信……絮果，诚信不是把一件有裂痕的玉，说成完美无瑕。诚信是，我告诉你它有裂痕，告诉你这裂痕里藏着什么，然后，让懂它的人，心甘情愿地掏出钱来。”

“做生意，做的不是买卖，是人心。你看懂了人心，看懂了时间，才算真正懂了古董。”

“再说了，这不过就是你情我愿之事。值与不值，何必较真？只要双方都觉得值了，那便值了。”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铺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博古架上的那些古董，在暮色里静静伫立，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各自的故事。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拿起那把剑，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谢兰因问。

“去练剑！”谢絮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练好了剑，帮你守着这些藏着时间和人心的宝贝！”

谢兰因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还是只长不大的小毛孩……”

他拿起桌上的银票，轻轻晃了晃，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落在银票上，泛着一层薄薄的光。

“钱么……”他低声自语，眼底的笑意里，藏着无人能懂的深意，“靠，也不靠坑蒙拐骗得来。”

夜风穿过窗棂，拂过博古架上的那些古董，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时间在轻轻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