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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两年之殇

傅先生的追悔

那张模糊的逆光照片,像一剂滚烫的强心针,注入了傅承聿濒临绝望的生命。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可能早已化为亡魂的影子,而是有了明确到骨髓的目标——寻找活生生的、带着他血脉延续的温书意。

搜寻的力度和精度,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级别。他将那张从老奶奶手机里拷贝来的照片送到全球顶尖的图像修复实验室,要求用最先进的技术还原细节。尽管受限于原始像素,孩子的五官依旧朦胧,温书意的侧脸也始终笼罩在夕阳的光晕里,但那清瘦的轮廓、温柔垂落的眼睫,还有孩子笑起来与他如出一辙的眉眼弧度,都被他牢牢刻在心里,成了辨识度最高的印记。

他动用了更尖端的技术手段,打通了多个国家的信息渠道,在全球范围内筛查与温书意年龄、外貌特征吻合的亚裔女性,以及与照片中婴儿年龄段相符的亚裔男婴相关的所有记录——出入境签章、医疗就诊档案、房产购置合同、教育机构注册信息,甚至是大额消费流水、通讯基站信号轨迹。傅氏集团的技术部门专门组建了一支团队,日夜不休地分析数据,试图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捕捉到一丝与她们母子相关的蛛丝马迹。

线索,断断续续地传来,像黑暗中忽明忽暗的萤火,一次次点燃他的希望,又一次次将他推入更深的失望。

有调查员从南美发来消息,说在当地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当代艺术节上,见过一位气质卓绝的东方女画家。那位画家总是独来独往,身边跟着一个长相漂亮、带着混血模样的小男孩,孩子的眼睛很大,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与照片上的婴儿有几分神似。

傅承聿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正在进行的、涉及数百亿资金的跨国并购案,让陈默全权负责后续事宜,自己则带着那张修复后的照片,登上了飞往南美的私人飞机。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里,他反复看着照片,指尖摩挲着孩子模糊的笑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想象着重逢的场景,想象着自己如何笨拙地向她道歉,想象着第一次抱起孩子时的触感,既期待又惶恐。

抵达那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小城时,艺术节正进行到高潮。街道两旁摆满了画作和雕塑,随处可见穿着奇装异服的艺术家和游客,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烤肉香和艺术气息。傅承聿没有心思欣赏这一切,他拿着照片,穿梭在人群中,逐个画廊、逐个展位地询问。他的白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脸上的急切与周围的悠闲格格不入。

整整一周,他几乎走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询问了每一位可能知情的人。终于,在一个偏僻的画廊里,有人认出了照片上的女画家——那是一位来自日本的艺术家,丈夫是当地的雕塑家,孩子的混血特征来自于父亲。傅承聿站在那位画家的作品前,看着画上截然不同的风格,感受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希望再次破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苦涩。

又有消息称,在北欧某个以高福利著称的国家,有一位华裔单亲妈妈带着孩子长期居住在一个宁静的小镇上。那位妈妈深居简出,偶尔会去镇上的图书馆看书,或者带着孩子在公园散步,孩子的年龄、长相都与傅承聿的描述高度吻合。

傅承聿再次义无反顾地奔赴。北欧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覆盖了整个小镇,天地间一片洁白。他在那个小镇上住了半个月,每天清晨就去图书馆和公园守候,拿着照片询问镇上的居民、社区工作人员和幼儿园老师。可得到的答案,始终都是否定的。那位单亲妈妈确实存在,但她的孩子是女孩,而且眉眼间没有丝毫与他相似的痕迹。离开那天,大雪纷飞,傅承聿站在风雪中,看着小镇宁静的街道,只觉得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心底,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

最接近的一次,是在一个东南亚的热带海岛。线人是傅承聿通过暗网找到的资深情报贩子,他非常肯定地告诉傅承聿,岛上唯一一家高级画廊的女主人,就是照片上的温书意。线人还发来几张偷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穿着素雅的棉麻长裙,站在画廊里整理画作,侧影与温书意几乎一模一样。更让傅承聿心跳加速的是,线人说,那位女主人身边跟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孩子长得极其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傅承聿年轻时的模样。

那一刻,傅承聿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连夜赶到那个海岛,飞机降落在机场时,天刚蒙蒙亮。他没有休息,直接驱车前往那家画廊。车子行驶在沿海公路上,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路边是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和湛蓝的大海,可他根本无心欣赏。他的手心全是汗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线人发来的偷拍照片,想象着即将到来的重逢。

然而,当他推开画廊的玻璃门,看到的却是一位风情万种的法国女郎。她转过身,笑着对他打招呼,口音里带着浓郁的法国腔。她身边的孩子确实很漂亮,但拥有一头金色的卷发和蓝色的眼睛,与他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傅承聿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是画廊里轻柔的音乐和海浪声,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巨大的失落感将他淹没。

法国女郎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地询问他是否还好。傅承聿摇了摇头,说了声“抱歉,认错人了”,便狼狈地转身离开。走出画廊,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让他觉得比北欧的寒冬还要寒冷。

两年时间,就在这样一次次燃起希望又迅速被现实浇灭的循环中,悄然而逝。

傅承聿变了。

他变得更加沉默,沉默到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公司的高管们开会时,最怕的就是他的沉默。他坐在主位上,白发如雪,眼神深邃,不说话的时候,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雷霆震怒,哪怕下属犯了不小的错误,他也只是淡淡地看一眼,让陈默去处理,那份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疏离与冷漠。

他也变得更加偏执。傅氏集团的商业版图,在这两年里以惊人的速度扩张,尤其是在艺术品拍卖、古董修复和高端画廊投资领域。傅氏不仅拿下了多个国际顶级艺术品的拍卖代理权,还在全球十几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城市收购了高端画廊,甚至成立了自己的艺术品修复工作室。在外人看来,这是傅承聿极具远见的商业布局,让傅氏的产业多元化发展,进一步巩固了商业帝国的地位。但只有陈默等少数几个核心助手知道,总裁每一个看似精明的商业决策背后,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将触角伸向温书意可能存在的世界。他投资那些项目,收购那些画廊,不过是为了增加与她“偶遇”的概率。他知道温书意热爱艺术,热爱绘画和修复,这些领域,是她最可能涉足的地方。

他的办公室和山顶别墅里,挂满了世界各地不知名画家的风景画,尤其是那些带有水乡、古镇意境的画作。画中的小桥流水、白墙黛瓦、落日余晖,都与他在南方古城见到的景象相似,也与他想象中温书意可能居住的环境契合。他常常独自一人站在画前,一看就是很久,仿佛能从那些画作中,捕捉到一丝她可能留下的气息。

他变得更加孤僻,几乎拒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无论是商业伙伴的宴请,还是上流社会的聚会,他都一概推辞。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早已不见踪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工作和寻找温书意这两件事。那头白发依旧刺眼,岁月并未在他英俊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因为长期的沉静和隐忍,增添了几分冷峻的成熟魅力。但那双眼眸深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荒芜,像一片被战火蹂躏过的荒原,再也长不出生机。

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深夜,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他会点开那张模糊的照片,放大,再放大,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看不清面容的孩子,又轻轻划过温书意柔和的侧影,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悔恨、思念,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祈求。他会对着照片,轻声说着自己的近况,说着傅氏的变化,说着他这两年的寻找,仿佛温书意和孩子就在他面前,能听到他的话语。

“书意,我又去了很多地方,还是没有找到你。”

“孩子应该长大了吧?会不会走路了?会不会说话了?”

“我知道错了,书意,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再也不会让你们受一点委屈。”

这些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哽咽。空荡荡的书房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易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刻入骨髓的寂寥。他活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高效地运转着,处理工作,部署搜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支撑这具机器继续运转的,只剩下一个执念——找到她,找到孩子。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思念和悔恨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日夜焚烧着他的心。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名为“寻找”的牢笼,心甘情愿地被囚禁其中。他知道,这份寻找或许永远没有结果,或许最终只会迎来一场更大的失望,但他别无选择。这是他唯一能为温书意做的事,也是他唯一能救赎自己的方式。

他知道,她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和他们的孩子一起。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远离了他带来的伤害。

他也知道,她或许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他当年的所作所为,伤她太深,那份伤痛,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愈合。

但这都无法阻止他。

哪怕用尽一生,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也要找到她们。哪怕最终只能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们安好,他也心甘情愿。

傅承聿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高楼大厦灯火通明,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一派繁华景象。可这繁华,却与他无关。玻璃上映出他孤独的身影,白发如雪,身形挺拔却透着无尽的落寞。

两年了。

整整两年。

书意,你和孩子,到底在哪里?

他闭上眼,将无尽的寂寥与殇痛,深深埋藏于心底。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冰凉的玻璃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如同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依旧在等待,等待下一个不知真假的线索,然后毫不犹豫地奔赴下一场可能依旧落空的希望。

这,便是他的赎罪,他的宿命。

(第十四章 完)

(篇章二:焚心 · 疑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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