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希望与失望的反复撕扯中，又悄然滑过数月。距离温书意“坠海”，已近一年。
傅承聿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不敢轻易靠近。那头骤然变白的发丝，不再需要刻意遮掩，成了他身上最显眼的标记，也是一道无法磨灭的悔恨烙印，时刻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罪孽。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一有线索就不顾一切地全球飞扑，那种频繁的奔波与落空，早已耗尽了他表面的精力。但遍布全球的搜寻网络从未停止运转，陈默每天都会将最新的线索汇总上报，哪怕只是毫无价值的干扰信息，他也会逐一看完，生怕错过任何与温书意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近乎自虐般地扩张着傅氏的商业版图。尤其是在艺术品投资与拍卖领域，傅氏集团以雷霆之势横扫市场，拿下了多个重要的艺术品IP和拍卖代理权。外人看来，这位白发总裁是想借商业的成功填补内心的空缺，只有傅承聿自己知道，这看似冷静下来的表面下，是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他疯狂地涉足艺术品领域，不过是因为那是温书意曾经热爱的方向，他潜意识里觉得，沿着她的脚步走，或许就能离她更近一点。
无数个深夜，他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对着墙上温书意的素描像发呆。画里的她眉眼温柔，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那是他当年随手拍下的一张照片，后来请人临摹下来的。他常常看着看着，就会陷入恍惚，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被他冷漠对待的瞬间，如今都成了扎在他心上的尖刺，每想一次，就痛彻心扉。他几乎已经快要相信，温书意是真的不在了，那场“坠海”，并非金蝉脱壳，而是真正的永别。
就在他的意志即将被绝望彻底击垮时，一份新的调查报告，被陈默面色凝重地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傅总，这是南方古城那边传来的最新线索，可能……很重要。”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傅承聿抬起头，眼底布满红血丝，眼神空洞而疲惫。他随手拿起报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指尖划过纸张，却没有太多力气。直到一行文字映入眼帘，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报告来自一个偏远的南方水乡古城，那里远离尘嚣，保留着古朴的风貌，是很多人逃离都市喧嚣的首选之地。调查员在当地走访时，从一个经营民宿多年的老板娘口中，得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大约一年前，曾有一位气质出众、容貌清丽的年轻孕妇独自入住过她的民宿，短居了三个月。
老板娘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位孕妇实在太过特别。她话很少，但待人温和，每次见到老板娘都会礼貌地打招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距离。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画画，偶尔会坐在临河的窗边看书，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幅安静的水墨画。最让老板娘印象深刻的是，她似乎没有家人陪伴，从入住到离开，始终都是一个人，哪怕到了孕晚期，行动不便，也从未见过有人来探望她。
“那位太太，生得真是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人。”老板娘在电话里对调查员说，语气里满是惋惜，“就是眉宇间总带着点愁容，看着叫人心疼。她怀着孕，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有时候看她大着肚子自己打水、做饭，我都想帮帮她，可她总说不用麻烦。她离开的时候，肚子已经很大了，算算日子，孩子应该早就出生了。”
“孩子”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傅承聿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死死按住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甚至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失控的鼓点，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让他的头脑一阵眩晕，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孩子……
她和他的孩子？！
那个在他浑然不觉时，在他对她冷漠以对、甚至逼着他签下离婚协议时，就已经悄然孕育在她腹中的小生命？！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如同干涸的沙漠迎来了久违的甘霖，瞬间滋润了他濒临枯萎的心脏。紧接着，又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他凌迟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如果孩子真的存在，那么书意……她一定还活着！她当年的“坠海”，果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她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为了让孩子远离他的伤害，才选择了彻底消失，躲到了一个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指尖甚至开始微微发麻。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灭顶的恐惧——她独自一人，怀着身孕，既要躲避他的寻找，又要照顾自己，是如何在异国他乡艰难生存的？生产的时候，有没有人陪在她身边？是否顺利？孩子是否健康？她……是不是恨透了他，所以才带着孩子远远躲开，让他永远都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无数个问题瞬间塞满他的大脑，像一团乱麻，让他头痛欲裂。他想去立刻找到她，想告诉她他知道错了，想弥补她，想看看那个流着他和她血液的孩子。可他又害怕，害怕自己的出现会再次惊扰她的生活，害怕她会用最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永远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种矛盾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办公桌边缘才勉强站稳。陈默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连忙上前：“傅总，您没事吧？”
“备机。”傅承聿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待而沙哑颤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立刻备机，我要去那个古城，现在就去！”
“是。”陈默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去安排。
傅承聿几乎是立刻动身，连夜飞往那座南方古城。飞机上，他毫无睡意，双眼死死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老板娘的描述，想象着温书意怀着孩子时的模样。她一定很辛苦吧？一定很害怕吧？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
抵达古城时，天刚蒙蒙亮。清晨的水乡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岸边的灯笼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淡淡的草木清香。傅承聿没有休息，按照调查员提供的地址，迫不及待地找到了那家临水而建的古朴民宿。
民宿的木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老板娘正在院子里打扫，看到突然闯入的傅承聿，尤其是看到他那一头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白发，以及急切得近乎狰狞的表情时，吓了一跳，手里的扫帚都掉在了地上。
“你……你是谁？要找谁？”老板娘警惕地看着他。
傅承聿快步走上前，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他随身携带的温书意的照片，递到老板娘面前，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颤抖得更加厉害：“老板娘，您看，是她吗？一年前住在这里的孕妇，是不是她？”
老板娘迟疑地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温书意笑容明媚，气色很好，与她记忆中那个眉宇间带着愁容的孕妇有些差别。但她看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傅承聿激动而痛苦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她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说：“是她，虽然比照片上瘦些，气色也没那么好，眼神也沉了很多，但我认得，就是这位小姐。”
巨大的希望再次将傅承聿淹没！他几乎要站不稳，连忙扶住旁边的柱子，急切地追问：“她去了哪里？您知道她生下孩子后去了哪里吗？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或者说过要去什么地方？”
老板娘却摇了摇头，遗憾地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她是在我们这里生的孩子，我帮她找了个接生婆，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坐完月子后，她就带着孩子离开了。只说是要换个环境，具体去哪，没讲。走的时候很仓促，我都没来得及送送她。”
小男孩……
傅承聿的心又是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有儿子了，他和温书意的儿子。
他不甘心，在古镇里发了疯似的寻找。他拿着温书意的照片，问遍了古镇里每一个店铺老板、每一个船夫、每一个在河边洗衣的老人。大部分人只是茫然地摇头，表示从未见过这个人。也有几个人说有点印象，但记不清具体情况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升高，雾气散去，古镇里变得热闹起来。傅承聿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白色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显得格外狼狈。但他毫不在意，依旧执着地询问着每一个可能知情的人。
终于，在古镇深处一个卖传统剪纸的小摊前，摊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她眯着眼看了半天照片，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傅承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想起了什么。
“哦，这位姑娘啊，带着个小娃娃，是吧？”老奶奶慢悠悠地说，一边用布满皱纹的手整理着摊位上的剪纸，“我记得她，她有时候会推着娃娃车在河边散步，不怎么说话，就安安静静地走着。那小娃娃长得可俊了，皮肤白白嫩嫩的，特别爱笑，每次看到我，都会对着我咯咯笑。”
傅承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老奶奶，声音带着一丝恳求：“您……您见过她？那您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哟，”老奶奶摇了摇头，“后来就没再见过了。不过啊，我好像……用我这个老手机，给她和娃娃拍过一张照片来着。”
“照片？！”傅承聿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您拍了照片？在哪里？能不能让我看看？”
“是啊，那天夕阳特别好，金黄金黄的，照在河面上，也照在她们母子身上，可好看了。我一时兴起，就拍了一张。”老奶奶回忆着，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部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都有些刮花了。她笨拙地在屏幕上点着，在相册里艰难地寻找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傅承聿站在一旁，紧紧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希望。
终于，老奶奶停了下来，将手机递到傅承聿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喏，是不是这张？我记得就是她们。”
傅承聿连忙接过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手机屏幕不大，像素也不高，画面有些模糊，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画面中的人。
那是一张逆光的照片。夕阳的余晖给整个画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柔和了所有的轮廓。照片里，一个穿着素雅长裙的女子侧身推着一辆婴儿车，站在河边的柳树下。她的身形清瘦，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只能看到一个柔和的侧影和微微垂着的眼眸，看不太清正脸。但傅承聿的心脏却狠狠一缩，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那个身影，他绝不会认错！是书意！是他苦苦寻觅了一年的温书意！
他的目光贪婪地、迫不及待地向下移，聚焦在婴儿车里。
车里，铺着柔软的浅色毯子，一个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婴儿正躺在里面，挥舞着白嫩的小手，张着小嘴，对着镜头咯咯笑着，脸上还带着两个浅浅的小梨涡。因为逆光，孩子的五官有些模糊，但那眉眼的轮廓，那笑起来的弧度，那微微上扬的嘴角……竟然与他幼年时的照片，有着惊人的、无法忽视的相似！
是他的孩子！一定是他的孩子！
狂喜、悔恨、心痛、酸楚……无数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将他席卷。他看着照片里温书意温柔的侧影，看着孩子灿烂的笑容，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颤抖着手，几乎是恳求地对老奶奶说：“老人家，这张照片……能不能卖给我？多少钱都可以，您开个价。”
老奶奶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眼神里满是同情，摆了摆手：“不用钱不用钱，一张照片而已，你要是想要，就拿去吧。看你这样子，是很想念她们母子吧？”
傅承聿用力点头，哽咽着说：“谢谢您，谢谢您……”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保存到自己的手机里，又给老奶奶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钱，才转身离开。
他又一次扑空了，没有找到温书意的下落。
但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仿佛攥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那张模糊的照片，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绝望的人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动力。
他不再是一个人在绝望地寻找。这个世界上，有了一条与他血脉相连的、崭新的纽带。那个小小的生命，是他和温书意爱情的结晶，也是他赎罪的唯一机会。
书意，你和孩子，都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这就够了。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手。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们。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你，来守护你们母子，再也不会让你们受一点委屈。
傅承聿站在古桥之上，望着桥下潺潺流淌的流水，望着远处笼罩在炊烟中的白墙黛瓦，眼中重新燃起了近乎偏执的、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有希望，有决心，还有一份迟来的、深沉的父爱。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张照片，看着照片里的母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带着泪水的笑容。
搜寻，还在继续。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心中，有了牵挂，有了方向，有了永不熄灭的动力。
（第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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