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秦怀瑾和林母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泪水冲开了记忆的闸门。
“后来呢?”秦怀瑾拭了拭眼角,关切地问,“我那一下子,可把你坑苦了,后来在四明山,日子也难熬吧?”
“苦,但心里亮堂!”林母眼神坚定,“山里缺医少药,整天转移,但身边都是同志,心齐!后来跟了老林那个莽撞人,一路枪林弹雨,淮海、渡江……看着战友倒下,心像刀割,但想着新中国,咬着牙也得往前冲!”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是对牺牲战友无尽的怀念。
“再后来呢?”秦怀瑾轻声问。
林母叹了口气,语气带了更深沉的涩意:“解放了,以为能安生了。谁承想,那些年……唉,老林脾气直,不会拐弯,挨过整;我那段历史,也被翻来覆去地查,说是‘特务’、‘叛徒’……要不是几个老首长拿党性担保,这家早就散了。”她用力握了握秦怀瑾的手,“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天,看到孩子们成家,真是……老天爷可怜咱们这些没被折腾死的老家伙!”
秦怀瑾感同身受,泪水涟涟:“嫂子,你这还算好的!你是不知道我后来那摊子事!” 她开始诉说,语气里带上了劫后余生的唏嘘和一丝大小姐的娇嗔:
“我把你推下江,转头就被76号的特务盯上了!车开到半路就给拦下,直接把我‘请’进了日本宪兵队!” 她看到林母惊恐的眼神,反而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别怕!我爹那个警备司令的名头,那会儿还有点用。小鬼子快完蛋了,也不敢真把我这‘司令千金’往死里弄。就是吓唬我,关了我两天黑屋子,隔壁刑讯室的声音……唉,现在想起来还做噩梦。后来我爹派人来,把我骂了一顿领回家了。倒是连累了家里那个一直跟着我的副官,替我挡了子弹,没了……” 她眼神一黯,那个英俊忠诚的副官,是她心里的一道疤。
她甩甩头,仿佛要甩掉不愉快,语气变得快了些:“再后来?更热闹了!解放前,上海那叫一个乱!兵痞抢劫,高官跑路,我家那司令部牌子都不管用了!要不是家里还有几个忠心的老下人护着,你妹子我,可能就真倒在解放前的黎明前头喽!” 她说着,故意放大了一点声音,眼睛瞟向堂屋方向,带着明显的揶揄:“可惜了那个一表人才、替我挡了子弹的副官咯……要不然,哪能便宜了外头那个只会种地的土老帽儿!”
堂屋里,耳朵一直竖着的陆乔申,正好喝到一口酒,闻言“噗”地一声,差点呛到,梗着脖子朝里屋喊:“秦怀瑾!你又胡说八道什么!没有我这个‘土老帽’,谁能跟你这个‘资本家大小姐’在牛棚里还斗嘴玩!”
这一嗓子,把里外屋的人都逗笑了,刚才沉重的气氛瞬间冲淡了不少。
里屋外屋的气氛,因为回忆的沉重而略显凝滞。这时,陆乔申呷了一口酒,似乎是为了打破这份沉重,也可能是酒劲上了头,他故意提高了嗓门,带着几分“嫌弃”又藏不住得意的表情,朝里屋方向嚷道:
“哎,亲家母,你是不知道!刚结婚那会儿,我媳妇儿那可是个‘活祖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十指不沾阳春水!从上海滩带来的大小姐脾气倒是一点没改!头一回吃窝窝头,嚯,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直嚷嚷‘这哪是人吃的东西,太拉嗓子了’!为这,没少被生产队里思想进步的同志‘帮助教育’,还是我,赔着笑脸,跟人解释‘她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残余,需要慢慢改造,我保证帮她把思想扳过来!’这才给圆过去的!嘿嘿……” 他说完,还得意地朝里屋方向扬了扬下巴,一副“没我你可咋办”的邀功嘴脸。
里屋的秦怀瑾一听,立刻不干了,“啪”一拍炕桌(没真用力),柳眉倒竖,声音清脆地反击道:
“好你个陆乔申!你个老东西!你还有脸说!当年是谁啊?一听说要下地干活,就抱着个腰在那儿‘哎呦喂’‘哎呦喂’,装得跟个痨病鬼似的,哼哼唧唧半天挪不动步!结果呢?活儿刚一干完,收工的哨子一响,您猜怎么着?好家伙!这腰也不疼了,腿也不抽筋了,跑得比那半大小子还快,直奔家去烧火做饭!你那点心思,当我不知道?不就是想偷懒,把重活累活都推给我这个‘需要改造’的大小姐吗!”
她越说越来劲,故意放大声音让外面都听见:“还帮我圆场?我呸!要不是看你小子心眼实在,三天两头不知道从哪儿就能给老娘变出个烤地瓜、掏换俩鸡蛋来打牙祭,就凭你这偷奸耍滑的劲儿,我秦大小姐能看得上你这满身土腥味的‘土老帽’?美得你!”
这番话,夹枪带棒,却又甜丝丝的,把里外屋的人都逗得前仰后合。
外屋的林劲松指着满脸通红的陆乔申,笑得直拍大腿:“哈哈哈!老陆啊老陆!闹了半天,你年轻时候也是个滑头鬼!”
陆乔申被揭了老底,也不恼,反而借着酒意,嘿嘿傻乐,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福和得意,冲着里屋喊:“那地瓜是白吃的?我那叫……那叫‘物资投资’!要不咋能把上海滩的金枝玉叶骗到手呢!”
里屋的林母也笑得擦眼泪,点着秦怀瑾:“你们这两口子啊!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种事儿也拿出来掰扯!”
秦怀瑾也笑了,嗔怪道:“嫂子,你就说,要不是他这点‘偷奸耍滑’的小聪明和那口吃的,那些年,苦日子可怎么熬哟!”
这一番毫无顾忌的互相“揭短”,看似是在翻旧账、贬低对方,实则每一句都在诉说着“我懂你当年的不易”和“我们就是这样磕磕绊绊、却又谁也离不开谁地走过来的”。所有的苦难,在这样充满烟火气的调侃中,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值得珍视的金边。
这种独特的“斗嘴”,成为了他们消化苦难、表达深情的特殊方式。 也让这次亲家会面,彻底摆脱了伤感的氛围,充满了轻松、欢快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
里屋外屋,大人们正沉浸在回忆与互相打趣的氛围中,院子里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叮铃咣啩的响声和孩童清脆又肆无忌惮的喧闹声。
“妈!爸!我们回来啦!” 人未到,声先至。听这大呼小叫的劲儿,就知道是家里的“混世小魔王”五弟小五。
紧接着,是四哥林天那带着无奈和管束的声音,明显是在追赶:“小五!你慢点!别摔着!小雪你看好你哥!”
“知道啦四哥!” 这是妹妹小雪那又甜又脆,还带着点小机灵的应答。
话音未落,堂屋的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撞开,一个小炮弹似的身影冲了进来,正是虎头虎脑的小五。他额头上都是汗,小脸通红,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陌生客人,猛地刹住脚步,好奇地瞪着陆乔申和秦怀瑾,倒也不怕生。
紧接着,小雪也蹦了进来。她可比她哥哥“讲究”多了,虽然也是一脸兴奋,但进门后先理了理自己的花布衫,然后眨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目光在陆乔申和秦怀瑾身上滴溜溜一转,最后落在林劲松和林母身上,露出一个甜甜的、带着探究的笑容。
四哥林天最后跟进来,他是个半大青年,面色沉稳,眼神清亮。他先礼貌地冲屋里的客人微微躬身,叫了声“叔叔阿姨好”,然后才略带歉意地对父母说:“爸,妈,我们回来了。”
林劲松脸上的追忆和感慨一扫而光,瞬间切换回“严父”模式,但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他虎着脸,故意沉声道:“嚷嚷什么!没看见有客人在?一点规矩都没有!”
秦怀瑾和陆乔申一看到这两个粉雕玉琢又灵气逼人的小家伙,眼睛顿时亮了!秦怀瑾眉开眼笑,朝着小雪招手:“哎呦,这就是小五和小雪吧?快过来让阿姨瞧瞧!长得可真俊!”
小雪胆子大,也不认生,笑嘻嘻地就凑了过去,小嘴倍儿甜:“阿姨好!叔叔好!您是我三姐的未来婆婆吧?我三姐信里老夸您又好看又和气!”
这话一出,把大人们都逗乐了。秦怀瑾心花怒放,一把将小雪揽在身边,喜欢得不行:“这小嘴,真会说话!”
小五则好奇地凑到陆乔申身边,仰着头问:“叔叔,您就是从稻田村来的吗?我三姐说你们那儿有可多水牛了,是真的吗?”
陆乔申看着这虎头虎脑的小子,又瞥了一眼身边围着小雪、满脸喜爱的秦怀瑾,心里一动,故意凑近老伴,压低声音用一种既羡慕又调侃的语气说:
“嘿,瞧见没?多好的俩小人精!眼馋不?要不……咱回去也抓紧时间,再生俩?”
秦怀瑾正稀罕小雪呢,一听这话,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恼,也顾不上场合了,扭头就啐了陆乔申一口,笑着低声骂道:“呸!老不正经的东西!胡咧咧啥呢!也不怕亲家公亲家母笑话!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拧你这老脸!” 说着还作势要伸手。
陆乔申赶紧缩脖子躲开,嘿嘿直乐,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和戏谑。
林劲松和林母将这小两口的互动看在眼里,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母指着他们笑道:“哎呀,老陆大哥,怀瑾姐姐,你们这两口子啊,可真是一对活宝!”
老四林天看着弟弟妹妹和客人其乐融融,也在一旁憨厚地笑着。
经此一番笑闹,刚才因回忆往事而带来的些许沉重感,彻底烟消云散。 整个堂屋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家庭的温暖、生命的活力以及两家人融洽的氛围,成为了真正的主旋律。
堂屋内,两家人相谈甚欢,气氛温馨。大人们的话题渐渐从往事转向对未来的展望。这时,玩闹了一会儿的小五和小雪似乎有些无聊,开始凑在一起咬耳朵。
小五鬼鬼祟祟地瞥了正和陆乔申聊得投入的父亲林劲松一眼,然后用手肘碰了碰妹妹,声音压得极低,但那份压抑的兴奋劲却藏不住:
“喂,三姐没回来……正好!上次咱俩商量那个……‘田鸡泥鳅澡堂欢迎会’……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就藏在她屋后窗根下!”
小雪一听,大眼睛瞬间亮了,也偷偷瞄了父亲一下,然后用手捂着嘴,用气音急切地补充道:“还有还有!到时候……咱们是不是……把陆大哥的‘客房’也……‘安排’一下?” 她边说边用两根手指做了个“走路”的手势,眼神里全是狡黠的光。
小五立刻心领神会,捂嘴窃笑,肩膀耸动,连连点头。
两个孩子自以为声音小,但他们那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鬼祟模样和压抑不住的窃笑声,早就落在了有心人眼里。
正听着亲家说话的陆乔申,耳朵微微一动,隐约捕捉到“澡堂”、“田鸡”、“客房安排”几个零碎的词,再结合俩孩子那副“干了坏事”的兴奋表情,他心下立刻了然,嘴角不由勾起一丝哭笑不得的弧度。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饰住笑意,心想:好家伙,这林家的小祖宗们,看来是给他们三姐准备了一份‘厚礼’啊!暮明这小子,往后有得受了。
而端坐主位、看似在全神贯注聊天的林劲松,其实眼角的余光早已将儿女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但看到身边兴高采烈的老亲家和未来亲家母,又看到孩子们那虽然调皮却充满生机的样子,终究没忍心当场呵斥。只是心中暗道:这两个小皮猴,肯定又憋着坏呢!回头得好好敲打敲打,可不能让他们真闹得太过火,吓着人家未来姑爷。
秦怀瑾也注意到了俩孩子的嘀咕和丈夫那了然于胸的表情,她与陆乔申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好笑的眼神,那意思分明是:看吧,我就说这家子活宝够咱们儿子喝一壶的。
夕阳的余晖温暖而宁静。堂屋里,大人们继续着关于婚礼的畅想,而空气中,却仿佛已经隐隐弥漫开一股由两个“小阴谋家”制造出的、令人既期待又忍俊不禁的、恶作剧般的甜蜜气息。
所有大人都在明面上维持着和谐的谈话,但心里都清楚,下一次林秀珠和陆暮明一同归来时,这个家注定不会平静。一场由“缩小版卧龙凤雏”精心策划的、限定了破坏范围的“欢迎仪式”,正在暗地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