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如甲

陆乔申和秦怀瑾从林家提亲归来，一路无话，但陆乔申脸上总挂着一副似笑非笑、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尤其是目光扫过自己儿子陆暮明时，那眼神里混杂着欣慰、如释重负，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深深的同情。

接连几天，陆暮明都被他爹这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毛。他爹答应了亲事，按理说该高兴才对，可这眼神，怎么看怎么像是送壮士上战场前的诀别。

这天傍晚，陆暮明终于憋不住了，凑到正在院子里搓麻绳的陆乔申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问：“爸，您这几天是咋了？老这么瞅着我……是我岳父那边，有啥变故？还是您后悔了？”

陆乔申停下手里的活，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看到未来某个鸡飞狗跳的场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说：“胡思乱想什么！你岳父那头，顺利得很！你林叔林婶都是明事理的人，对你也满意，亲事定下了，等你打报告走流程呢。”

“那您这是……”陆暮明更糊涂了。

陆乔申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生动的画面，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那是想笑又强行忍住的扭曲表情。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神里的同情之色更浓了：

“儿啊，爹是替你高兴。就是……就是想起你那双小舅子和小姨子……哎，你是没看见呐，那俩小活宝，凑在一块儿，四只小肉爪子比划来比划去，挤眉弄眼那个劲儿……啧啧，我这么跟你说吧，” 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心有余悸，“比你小子当年带着稻田村那帮娃娃兵，耍得山林队团团转的架势，还得高出好几个山头！那是道行！”

陆暮明被他爹这云山雾罩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不是……爸，他俩小孩儿，再能闹腾，还能翻了天去？”

“翻不了天？”陆乔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你还是太年轻”的沧桑感，“他俩是给你准备了份‘大礼’！具体是啥，我也不知道，但我敢拿我这双老眼担保，绝对能让你……终身难忘！”

他站起身，最后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自求多福”的嘱托：“总之，儿子，爹就一句话：下次去你老丈人家，千万稳住了，无论发生啥，受着！ 这都是……唉，都是福气啊！忙你的去吧！”

说完，陆乔申摇摇头，背着手，踱着步子回屋了，留下陆暮明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对着夕阳，一头雾水，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地琢磨：这俩小祖宗，到底能整出啥幺蛾子？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预感，开始悄然笼罩在陆暮明心头。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爹所预见的“热闹”，远比他最大胆的想象，还要“精彩”百倍。

从父亲陆乔申那里听到关于林家那对“小魔王”的“警告”后，陆暮明当时心里确实咯噔了一下。但这点担忧，就像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被更大的喜悦冲散了。

一来，他对自己和林秀珠的感情有绝对的信心；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秀珠曾亲口对他说过：“放心，我家那俩小皮猴，道行浅着呢！再闹腾，也翻不出我的五指山！” 说这话时，林秀珠眉眼间那份自信与从容，让陆暮明深信不疑。他心想：俩毛孩子，再精能精得过秀珠？于是，便将老爹那“危言耸听”的提醒暂时抛在了脑后，继续投入到村长繁忙的工作中。

这日，他特意抽空去了文工团找林秀珠。林秀珠见到他，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眼中闪着光，将他拉到排练厅安静的角落，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给！”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一丝羞涩，“组织上批下来了！”

陆暮明接过信封，抽出一看，是红旗镇革委会开具的恋爱关系证明和同意结婚的批复文件！白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公章。有了这个，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区民政局登记领证了！

“太好了！”陆暮明激动地一把抓住林秀珠的手，左右看看没人，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秀珠！咱们这就选日子，去把证领了！”

林秀珠红着脸捶了他一下，嗔道：“德行！急什么！” 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不过，”她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按老礼儿，光领证可不算结婚。在老百姓眼里，只有吹吹打打、拜了天地、摆过喜酒，宴请了亲朋，这婚才算成了。 我爹妈那边也是这个意思。”

“我懂！规矩不能废！”陆暮明连连点头，“你看这样行不？咱们先在村里办个定亲宴，请老少爷们儿做个见证。然后，我跟你回襄樊，在你家那边也办个订婚宴，让你家亲戚朋友都认认我这个女婿。接着，咱们就在襄樊把结婚证领了，顺便在你家那边把结婚的正席（结婚宴）办了——毕竟你是嫁出来的姑娘，酒席理应在娘家先办，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出门。等从襄樊回来，我家再补办一场结婚宴，请咱村的乡亲们热闹热闹！你看怎么样？”

这套方案，既顾全了两地的风俗，也充分考虑了对女方的尊重，显得周到体面。林秀珠听了，心里甜丝丝的，点头道：“嗯，就按你说的办。我回头写信跟我爹妈说。”

于是，商议既定，两人的心思全都沉浸在对未来婚礼的憧憬和忙碌的筹备中。领到“官方许可”的巨大喜悦，以及紧接着繁琐而幸福的“过礼”流程，完全占据了他们的心神。陆乔申那日意味深长的“警告”，以及关于两个“小魔王”的潜在“威胁”，在这片喜庆的浪潮冲击下，早已被冲刷到记忆角落里，暂时无人提及了。

然而，风暴来临前，往往最为平静。 陆暮明和林秀珠此刻绝不会想到，在襄樊那座他们即将举办婚礼的家里，一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终极魔王”，正摩拳擦掌，为他们精心准备着一份足以载入家族史册的、名为“神清气爽”的新婚大礼。

从稻田村出发回襄樊的前夜，林秀珠关上门，拖出那口旧樟木箱。打开铜锁，浓郁的樟脑丸气味中，她像开启宝库般，取出了三件精心珍藏的宝贝。

她最先捧出的，是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大包裹。解开棉布，一件颜色独特的呢子大衣展现在眼前。那颜色，是一种介于土黄与军绿之间的色调，庄重、沉稳，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是那个时代部队文艺工作者中最显气质、也最“安全”的颜色。这是她师父去莫斯科交流时，用攒下的津贴，特意在古姆百货为她挑选的。师父说：“秀珠，这颜色正，不扎眼，又挺括，咱们文工团的人穿最合适！回去见爹娘，就得有这个精气神！” 林秀珠将它贴在身前，镜中的自己瞬间多了几分干练和飒爽。

呢子大衣下，压着一个包袱，里面是她最珍爱的一套行头——红旗镇文工团的演出服：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配一条枣红色的“布拉吉”（连衣裙）。裙子虽然日常穿有些夸张，但料子笔挺，颜色鲜艳。她喃喃自语：“穿这个，总比套着黑棉裤进家门强！” 这身衣服，是她作为“林团长”的身份象征，代表着她的才华和事业，是她骄傲的资本。

最后，她取出两个小包。一个是长条形的，里面是陆暮明淘换来的黑色半高跟皮鞋。另一个扁盒里，是陆小曼搞来的吊带丝袜。她抚摸着皮鞋，想起陆暮明憨厚的笑脸；看着那精致的丝袜，脸上微微发烫，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一点大胆的新婚秘密。

她将这一身行头郑重穿上：

内里：白色衬衫、枣红舞裙、丝袜、高跟鞋。

外套：那件气质独特的土黄色呢子大衣。

镜子里的人，下身是略显突兀却彰显着职业骄傲的舞裙与丝袜，脚上是摩登的高跟鞋，外面却罩着符合时代审美的、稳重端庄的呢子大衣。这种“内秀外敛”的搭配，恰恰是那个年代许多追求美却又不得不顾及眼光的女性的真实写照。它矛盾，却无比真实。

林秀珠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坚定。明天，她就要以这身“内有锦绣、外示涵养”的装扮，回到襄樊。她要让所有人看到，她林秀珠，不仅嫁得好，活得更好，她的人生，精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