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陆菲颜
本书标签: 现代  叙事言情  陆菲颜 

登门拜访

陆菲颜

去武昌的票,是陆乔申天不亮就去火车站排长队买的。硬纸板的车票,上面打着日期和车次,检票员用夹子“咔嚓”一声剪个缺口,便是通行的凭证。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喘着粗重的气,缓缓停靠。车厢里,混合着烟草、汗水、廉价肥皂和方便面佐料的气味,构成了八十年代长途旅行最鲜明的记忆。陆乔申和秦怀瑾找到自己的硬座,对面是位带着鸡笼子的老乡,咯咯声不绝于耳;过道上挤满了人,有蹲着的,有垫张报纸坐着的,还有歪在行李上打盹的。

列车“哐当”一声启动,缓缓驶出站台。穿藏蓝色制服、帽子上别着路徽的列车员推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小车,在拥挤的过道里艰难穿行,嗓音带着特有的疲惫和拖腔:“香烟—瓜子—矿泉水—花生米—让一让,劳驾让一让——” 偶尔有穿着白色制服的餐车服务员端着盛满铝制饭盒的托盘走过,饭盒里是油水不多的套餐,但那份热乎气对长途旅客已是诱惑。

车厢顶部的电扇有气无力地转着,驱不散夏日的闷热。小桌上,印着“人民铁路”字样的白色陶瓷茶杯被晃得叮当轻响。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乘警神色严肃地巡视而过,目光如鹰隼,曾有一次在车厢连接处,他猛地出手,利落地将一个伸向别人口袋的手腕死死攥住,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唾骂,那铐上的扒手面如死灰。

火车昼夜不停地向南、再向西。车窗外的景色,从富庶的平原水乡,逐渐变为起伏的丘陵。田野里是集体劳作的社员,墙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标语。每当停靠大站,月台上便涌来挎着竹篮的小贩,高举着当地的烧鸡、煮玉米、茶叶蛋,用浓重的乡音吆喝。陆乔申会打开车窗,用第二套人民币中的几张角票,买两个茶叶蛋或几个橘子,与秦怀瑾分食。那印着“民族大团结”图案的纸币,是那时流通最广的硬通货。

在武昌转车后,列车沿着蜿蜒的汉江流域向西而行。窗外的景致愈发润泽,水田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河渠纵横,舟楫偶现。远处是绵延的丘陵,一片郁郁葱葱。火车最终缓缓停靠在襄樊站。一出车厢,一股不同于北方的、湿润而清润的空气便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水汽和草木清香,瞬间洗去了旅途的燥热。

站台上人流如织,声音嘈杂,夹杂着独特的荆楚口音。出站口外,视野豁然开朗,浩渺的汉江在不远处流淌,江面开阔,水色澄碧,运输货物的驳船和打鱼的扁舟点缀其间,显露出“南船北马、七省通衢”的繁盛气象。广场上,除了常见的车辆,更有许多等着载客的人力三轮车,车夫们戴着草帽,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招揽着生意。空气里混合着江水的气息、路边小吃摊传来的襄阳牛油面的香气,以及夏日植物的蓬勃生气。

陆乔申和秦怀瑾无心流连,匆匆赶上开往解放镇方向的班车。汽车驶离市区,沿着汉江的支流前行。但见水网密布,稻田、荷塘、鱼塘次第展开,白鹭在水田上翩跹起舞。道路两旁时而可见繁茂的竹林和村落,屋舍白墙黛瓦,比北方村落更显秀气。虽然道路不免有些年久失修的颠簸,但满眼的绿意和水色,让人心旷神怡。

解放镇便坐落在这片水汽充沛的土地上。镇子不大,一条主街沿河而建,路面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被岁月和雨水浸润得油亮。街的一侧是静静流淌的河水,妇女们在河边的石阶上捶洗衣物,棒槌声此起彼伏;另一侧是各类店铺,黑瓦木门的铺子里,货物琳琅。湿润的河风穿街而过,带着水草的清新。

陆乔申在临河的一家干净旅社住下,让疲惫的秦怀瑾好好休息。他自己则利用接下来的时间,融入当地。他在茶馆里喝茶,听老人们闲聊,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打听红军村林家的事;他在供销社盘桓,不仅为凑齐寓意吉祥的“四色礼”,更观察着本地人的喜好与忌讳。他感受到这片土地因水而生的灵秀,也体会着这里因历史而沉淀的厚重。

打听清楚后,他们前往红军村。村路是乡间土路,却异常洁净,两旁水田如镜,倒映着青山绿树,鸭鹅在池塘中嬉戏,俨然一派鱼米之乡的富庶与安宁。村里的房屋也比他处齐整,斑驳的墙壁上,那些带有时代印记的标语,似乎也被这湿润的空气柔化了锋棱。村口古树下闲聊的老人,眼神中透着不同于普通农人的从容与洞明。

最终,他们找到了林家院落。规整的院墙,尤其是堂屋墙上那柄锃亮肃杀的大砍刀,与周遭的灵秀山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的峥嵘岁月。

陆乔申整理了一下衣襟,与身旁的秦怀瑾对视一眼,两人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抬手,郑重地叩响了门扉。

“笃、笃、笃。”

敲门声在这水乡湿润静谧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也叩响了两段家庭命运交汇的序曲。

陆乔申的叩门声,敲开的不仅是一扇普通的农家院门,更是一个在地方上颇具传奇色彩的“红色堡垒”的内里。

开门的正是林秀珠的父亲,林劲松。人如其名,年近五旬,身材依旧如铁塔般魁梧挺拔,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穿得一丝不苟,眉宇间那股行伍出身的杀伐之气与公安机关历练出的凛然正气交织,不怒自威。一双剑眉星目,炯炯有神,看人时仿佛能穿透心底,任何魑魅魍魉在这双眼睛前都无所遁形。他如今是地区公安系统里专门啃硬骨头的刑侦小组组长,寻常小偷小摸根本惊动不了他,经手的都是悍匪、命案等大案要案。

院子当中,一把老藤椅上,坐着林家的定海神针——林老爷子。虽已年近八十五岁高龄,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但腰板依旧挺直,眼神清亮。或许正是早年间爬雪山过草地、枪林弹雨里淬炼出的钢筋铁骨,让这位古稀老人依然精神矍铄,不显龙钟老态。

林家是名副其实的“光荣之家”,也因当年缺乏娱乐活动,林劲松夫妇为国为家“添砖加瓦”,育有四子二女,人丁极为兴旺。这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阳刚之气,构成了林家最独特的家风:

长子林峰:继承父辈衣钵,投身行伍,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炮火中荣立战功,如今已在部队担任排长,是军中冉冉升起的新星。

次子林岳:走的是技术报国路线,作为优等生毕业,如今是大型钢铁厂的技术骨干,沉稳内秀。

三女林秀珠:便是我们故事的女主角。正因为上头两个哥哥太过“硬核”,林劲松深怕唯一的宝贝女儿在这样阳气过盛的环境里长成个“男人婆”,才一狠心,将她送进了文工团,希望艺术能滋养出女儿家的柔美与才情。

四子林天:刚从中专毕业,正在襄阳市里实习,一心扑在事业上,很少回家。

小五(林天):完美继承了陆暮明那股子混不吝的“该溜子”气质,且青出于蓝。脑瓜子转得飞快,一肚子鬼主意,爬树掏鸟、下河摸鱼无所不精,是村里的“孩子王”,闯祸的本事一等一。他从小就爱粘着三姐林秀珠,是林秀珠的“首席跟屁虫”兼“头号崇拜者”。

小雪(林雪):则俨然是林秀珠的翻版,甚至更精。长得粉雕玉琢,嘴甜起来能哄得全家团团转,但小心眼多得跟马蜂窝似的。她尤其擅长“扮猪吃老虎”,往往是小五在前面冲锋陷阵,她在后面运筹帷幄,是兄妹俩组合里的“智慧担当”兼“头号告密者”(取决于是否对她有利)。

堂屋内,茶香袅袅。墙上那柄锃亮的大砍刀,此刻似乎也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见证的庄重。

陆乔申端起茶杯,从容呷了一口,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柄刀,最终落在主位的林劲松身上。他放下茶杯,腰背笔挺,脸上带着从容而郑重的笑意,开门见山,语气笃定:

“林大哥,嫂子,”他声音洪亮,“今日登门,是为一桩天大的喜事。为我那不成器的小子陆暮明,向府上提亲,求娶您的千金,秀珠姑娘。”

林劲松目光锐利,但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意料之中的笑意,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静待下文。林母也凝神细听,眼神中透着关切。

陆乔申将对方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更添了几分把握,他脸上的笑意转为真诚的欣赏,语气推心置腹:“不瞒二位,秀珠这丫头,我是打心眼里喜欢,更是佩服!有魄力,有担当,更有大智慧!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身体微前倾,目光灼灼,“我看重的,是她这份能撑起门户的潜力和气度!她过了门,就是我陆家未来的主母!陆家必倾力支持她施展抱负!”

铺垫完对林秀珠的最高认可,陆乔申话锋准备转入“破庙事件”的定性问题,试图展现掌控力。然而,他刚要开口,林劲松却突然抬手,打断了他。

这位铁塔般的汉子,脸上严肃的表情冰雪消融,竟露出一个爽朗又带着几分“终于等到你”意味的笑容,声如洪钟:

“陆老弟!”他这一声称呼,从“陆同志”变成了“老弟”,亲近之意立显,“你这些话,说得重了,也见外了!”

他大手一挥,指了指桌上那摞信笺,眼中透着洞悉一切的明了和一丝父亲的无奈与宠溺:“你口口声声说‘提亲’,要我说啊,你们今天能来,是给了我林劲松天大的面子,是来‘通知’我这位老哥哥的!”

“哦?林大哥此话怎讲?”陆乔申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疑惑”。

林劲松哈哈一笑,带着军人式的直爽:“还跟我装糊涂?我家那丫头,每隔十天半月就来一封信,信里十句有八句都拐着弯地提到你们家暮明!什么‘有闯劲’、‘脑子活’、‘肯吃苦’、‘对同志热心’……哈哈哈!那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她老子我?”

他收敛笑容,目光变得真诚而欣慰:“不瞒你说,你们要是不来,我都准备抽空去你们稻田村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大小伙子,能把我家这匹心高气傲的‘小烈马’给降得服服帖帖!让我这当爹的,都快成了‘耳报神’了!”

这番话,如同春风化雨,瞬间将堂屋内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谈判博弈的紧张气氛,化解于无形!

陆乔申和秦怀瑾对视一眼,心中豁然开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亲家公早已心知肚明,而且乐见其成!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然如此,”陆乔申顺势接过话头,姿态也变得更加放松和亲近,“那咱们就更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们做长辈的,自然要成全这门皆大欢喜的好事!您看,这婚事……”

“办!必须风风光光地办!”林劲松斩钉截铁,大手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作响,“日子你们定,需要什么流程,我们林家全力配合!就这么说定了!”

“好!林大哥爽快!”陆乔申欣然举杯。

提亲的大事在欢快的气氛中初步落定。林劲松脸上爽朗的笑容不变,却突然站起身,大手一挥,对陆乔申道:“陆老弟,正事谈完,咱们哥俩得好好喝一杯!你远道而来,一是为你和弟妹接风洗尘,尽地主之谊;二来,也是为我们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提前庆贺!”

他话音洪亮,带着军人不容置疑的豪气,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陆乔申:“我们当兵的,没那么多弯弯绕!感情深不深,就看酒咋样!这酒啊,壮过行,断过魂,也庆过功!今天这顿酒,是‘认亲酒’!陆老弟,你可不能推辞!”

这番话,看似热情好客,实则暗藏机锋。“认亲酒”三个字,重若千钧。 喝好了,是肝胆相照的真亲家;喝怂了,哪怕亲事已成,将来在林家,陆家也难免矮上一头。这是阳谋,更是林劲松对陆乔申,乃至对陆家“成色”的最后一次,也是最直接的一次考验。

陆乔申是何等人物?他立刻品出了这杯酒的真正分量。他脸上笑容不变,反而更显从容,也站起身,拱手道:“林大哥盛情,乔申却之不恭!早就听闻行伍之人豪迈云天,今日正好见识一番!陪大哥喝个痛快!”

“好!痛快!”林劲松哈哈大笑,转身就从里屋抱出一个小酒坛,泥封一拍,一股浓烈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整个堂屋。“自家酿的‘地瓜烧’,劲儿冲,但够味!咱就用碗喝!”

很快,两只粗糙的海碗摆上桌,清澈烈酒注入碗中,香气扑鼻。林母和秦怀瑾相视一笑,默契地退到一旁说话,将“战场”留给男人们。

“来,陆老弟,第一碗,为你和弟妹接风!”林劲松端起碗,目光如炬。

“敬林大哥,嫂子!”陆乔申毫不示弱,端起碗,两人重重一碰,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直烧到胃里,陆乔申面不改色,亮出碗底。

“好酒量!”林劲松赞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立刻满上,“这第二碗,为我们两家结亲!”

“为孩子们!”陆乔申再次举碗,气势不减。又是一饮而尽。

两碗烈酒下肚,陆乔申脸上泛起红晕,但眼神依旧清明,坐姿稳如泰山。林劲松心中暗自点头,这未来亲家,不是那等酸文假醋、一喝就倒的绣花枕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匣子彻底打开,从当年的战事聊到如今的年景。林劲松有意引导,言语间不免带着行伍中人的粗犷与直率,甚至偶尔会带出些对某些“旧习气”的不以为然。陆乔申则始终从容应对,他虽出身乡绅,但经历时代巨变,早已磨练得通透圆融。他既不刻意迎合军旅话题,也不避讳自家背景,谈及农事、人情、管理,皆有自己的见识和格局,言谈间不卑不亢,既有务实的精神,又不失一方乡绅的体面与远见。

尤其当林劲松借着酒意,半真半假地感叹“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实在”时,陆乔申微微一笑,端起酒碗:“林大哥说的是硬道理。不过,打天下靠枪杆子,坐天下、富天下,还得靠发展生产,靠文化教育,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咱们这一代人的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来,为这好日子,再干一个!”

这番话,既认同了林家的功绩,也彰显了陆家的价值和格局,说得林劲松心中舒坦,大喝一声:“说得好!干了!”

这场酒,从午后一直喝到夕阳西下。一坛地瓜烧见底,林劲松已是满面红光,豪情万丈,他拍着陆乔申的肩膀,舌头有点大,但语气无比真诚:“陆……陆老弟!好!你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一开始……哥哥我还担心,你这……文化人,跟我们大老粗处不来。现在看……我闺女眼光毒!你们老陆家,是实在人家!暮明那小子,配得上我闺女!这亲家,我认了!认死了!”

陆乔申虽然也醉意不浅,但神智清醒,拱手笑道:“林大哥过奖了!是您和嫂子教女有方,是我们陆家高攀了才对。”

至此,这场“酒局”的最终目的完美达成。 林劲松通过最直接的方式,确认了陆乔申的为人、气量和担当,心中最后一丝因背景差异而产生的芥蒂彻底烟消云散。而陆乔申,也凭借自身的底蕴和智慧,成功赢得了这位铁血亲家的由衷敬重。

当陆乔申和秦怀瑾最终被林家人送出大门时,虽然脚步略有虚浮,但背影却显得更加挺拔。他知道,陆家与林家的联盟,经过这场“酒精”与“智慧”的双重考验,已经坚如磐石。而那个还在村里盼着好消息的傻小子陆暮明,绝不会想到,他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是他老爹靠着真本事,在酒桌上为他“喝”出来的半壁江山。

上一章 暗潮 陆菲颜最新章节 下一章 小魔王密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