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将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陆暮明风风火火地冲到文工团，一眼就瞅见了刚结束排练、正和几个团员笑着道别的林秀珠。他也顾不得旁人在场，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声音带着火气和不加掩饰的委屈：“林秀珠！你过来一下！”
林秀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在姐妹们诧异的目光中，脸上有些挂不住，用力想甩开他的手，低斥道：“陆暮明！你发什么疯！放手！”
“不放！有要紧事！”陆暮明不管不顾，仗着力气大，硬是把她拖到了排练厅后身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
一站定，陆暮明就松了手，双手叉腰，胸口还因刚才的奔跑和小情绪微微起伏，他瞪着眼前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姑娘，兴师问罪：“林秀珠！你行啊！背后给我捅软刀子是吧？跟我爹那儿，你啥都敢往外秃噜啊！”
林秀珠揉着被捏红的手腕，先是莫名其妙，但看到陆暮明那副“我被最信任的人出卖了”的憋屈表情，再结合他话里“我爹”这个关键词，她那颗七窍玲珑心瞬间就转过了弯儿来！好家伙，肯定是陆老爷子那天那句“王家闺女”的诈唬，回头又去敲打儿子了，而这傻小子居然真上了套！
想明白这一点，她惊愕的表情瞬间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冤枉的愤怒和倒打一耙的伶牙俐齿。她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伸出纤纤玉指，一下下戳着陆暮明的胸口，声音又低又脆，像炒豆子似的：
“放你的罗圈屁！陆暮明你少血口喷人！老娘我嘴巴上带着锁呢！是你爹那个老狐狸诈你了吧？ 是不是？！你个软脚虾，是不是三两句就被你爹把老底给抄了？自己扛不住事，还敢跑来怪我？！都赖你！”
陆暮明被她戳得连连后退，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但嘴上绝不能认输，梗着脖子反驳：“我软脚虾？！要不是你心理素质差，表情管理失败，跟个筛子似的让我爹看出了苗头，他老人家能精准定位来诈我？！ 归根结底，根子就在你身上，就赖你！”
“赖我？！”林秀珠气极反笑，双手抱胸，下巴微扬，“赖你！ 谁让你自己心里有鬼，经不起考验！你要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他就算看出火星子来，能诈出你一个标点符号？就赖你！”
“就赖你！你表情不过关！”
“就赖你！你意志不坚定！”
两人像斗鸡似的，梗着脖子，在静谧的槐树下，进行着这场毫无营养、极度孩子气的“甩锅”复读机大赛。夕阳的金辉透过叶隙，洒在他们身上，将这滑稽又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照得透亮。吵了几句，两人自己也觉得这架吵得忒没水平，陆暮明率先破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那点委屈和火气烟消云散。
他伸手一把抓住林秀珠还在空中比划的手，无赖地笑道：“得得得，好男不跟女斗，赖我赖我，是我立场不坚定，中了老爷子的奸计，行了吧？反正现在木已成舟，我爹拍板了，让打恋爱报告，然后风风光光上门提亲！这下你满意了吧，林团长？”
林秀珠脸一红，用力想抽回手，却没抽动，只好由他握着，哼了一声，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哼，算你爹还是个明白人！”
几天后，文工团团长办公室。
林秀珠正伏案修改节目单，门被轻轻推开，陆暮明像做贼似的溜了进来。
“哟，陆大村长，今儿怎么有空莅临指导我们文工团的工作啊？”林秀珠头也没抬，故意拿腔拿调。
陆暮明搓着手，凑到办公桌前，笑嘻嘻地说：“领导，批示个文件呗？”
“什么文件？”林秀珠放下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啥……就是……你老家，具体是哪个县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来着？门牌号多少？我……我填个表。”陆暮明眼神飘忽，说得含糊其辞。
林秀珠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要准备提亲的流程了，心里甜丝丝的，但面上却装起了糊涂，她往后一靠，抱起胳膊，跷起二郎腿，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欠揍的、好奇宝宝式的表情：
“填表？填什么表需要我家具体到门牌号呀？陆村长，你这工作范围拓展得挺宽啊。再说了……”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眉眼间满是狡黠的笑意，“我倒是特别好奇，您这堂堂一米八几的陆大村长，是怎么个‘坐轮椅’法儿去上班呀？这技术难度可不小，说来听听，让我长长见识？地址嘛……嗯，我忽然想不起来了。要不……你求求我？把我求高兴了，没准儿我就想起来了呢？”
陆暮明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拿捏住自己的模样，心里那股混不吝的痞气“噌”地就顶到了脑门。他眼珠子四下飞快一扫——很好，走廊空无一人，办公室的窗户也对着后院，僻静。
他脸上那种讨好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危险气息的、懒洋洋的痞笑。他慢悠悠地直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咔哒”一声，轻轻地把门给反锁了。
锁舌清脆的撞击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林秀珠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戏谑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你……你锁门干什么？”
陆暮明转回身，双臂环抱，斜倚在门板上，挡住了唯一的出口。他歪着头，目光像带着钩子，从上到下地把林秀珠扫视了一遍，然后才用一种故意压低的、带着沙哑和威胁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
“干什么？林大团长，你把我往轮椅和火坑里逼，还问我干什么？”他往前踱了一步，逼近办公桌，身体微微前倾，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这屋里现在就咱俩。我要是真坐了轮椅，你觉得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横竖回去都得被我爹打断腿，老子亏大了。不如……我先‘预支’点补偿，今天就在这儿，把咱俩的‘夫妻之实’给落实了，也省得你老拿这个说事！”
说着，他趁林秀珠被他这番赤裸裸的浑话惊得美目圆睁、大脑空白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俯下身，准确无误地攫取了她因惊讶而微张的红唇！
“呜——！”林秀珠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脸颊、耳朵、脖子瞬间红透！她活这么大，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这浑人竟然真的敢在办公室里……她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他接下来还有更过分的动作，使出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推开！
“陆暮明！你个混蛋！流氓！无耻！你给我滚开！”她又羞又急，声音都带了哭腔和颤抖，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翻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写着地址的信封，看也不看就狠狠地砸到他身上，像驱赶什么瘟疫一样连连挥手：“给你给你！快滚！拿着你的地址赶紧给我滚蛋！看见你就烦！”
陆暮明接过那封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馨香的信封，目的超额达成。脸上那副流氓相瞬间消失，变脸似的换上了计谋得逞的、得意洋洋的痞笑，还故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仿佛在回味般点评道：“嗯，味道不错，就是辣了点。早这么痛快不就完了？非得逼我出绝招。”
“滚——！”林秀珠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文件筐就要砸过去。
陆暮明大笑着，灵活地躲开，“咔哒”一声打开门锁，闪身溜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探回头，扔下一句：“等着我爹的信儿吧，准媳妇儿！”
门“哐当”一声关上。办公室里，林秀珠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心脏“砰砰砰”地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自己还有些发麻的嘴唇，脸上烫得能煎鸡蛋。心里把陆暮明这个挨千刀的混蛋骂了千万遍，可那股强烈的羞愤之余，一丝隐秘的、战栗的、从未有过的甜蜜与悸动，却像初春的藤蔓，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攀满了整个心间……
这个天杀的混蛋……还真是……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干得出来！
陆暮明刚溜走没一会儿，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文工团里跟林秀珠最要好的舞蹈队长小芳，也是她的心腹姐妹。
“秀珠姐，我进来啦？”小芳笑嘻嘻地说着，人已经闪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她眼睛滴溜溜地在办公室里一转，最后落在林秀珠那张依旧绯红未褪的脸上，故意吸了吸鼻子，促狭地笑道：“咦？什么味儿？我怎么闻着……有股子‘违纪’的味道呢？刚是不是有人来‘汇报工作’了？我看陆大哥鬼鬼祟祟地从你这儿跑出去，笑得跟偷了腥的猫似的，你俩……没在办公室里干啥‘违反纪律’的事儿吧？”
林秀珠正心慌意乱地用手背给脸颊降温，一听这话，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强装镇定地瞪了她一眼，抓起桌上的节目单作势要打：“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再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他……他就是来拿个材料！”
“拿个材料？”小芳才不怕她，凑近前来，仔细盯着她的脸，突然夸张地大叫一声：“呀！！！秀珠姐！你这脸是咋啦？红得跟刚出锅的烙饼似的！这么烫？快让我摸摸，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就真的伸手要去摸林秀珠的额头。
林秀珠“啪”地打开她的手，又羞又气：“去你的！你才发烧呢！我……我这是热的！对，天太热了！”
“热？”小芳抬头看了看角落里那台慢悠悠转着的旧电扇，又看看窗外不算烈的夕阳，拖长了音调，阴阳怪气地说：“哦——原来是天、太、热、了呀——这热量看来还挺集中，专往您脸上跑呢！我看用您这脸烙张饼肯定熟得快！嘿嘿！”
“好你个小芳！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痒了是吧！”林秀珠被她说得彻底恼羞成怒，抓起桌上一本旧剧本就追着她打，“让你胡说！让你烙饼！我让你今天晚上的加班排练任务加倍！不把新舞蹈动作抠顺了别想回家吃饭！”
小芳一边咯咯笑着满屋子躲闪，一边求饶：“哎哟！团长大人饶命！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实话！啊不是，我不该胡说八道！您脸不烫，是我眼神不好！陆大哥就是来拿材料的！纯纯的革命友谊！”
“你还说！”林秀珠追得更急了，脸上却忍不住也绷不住笑出来了，“再加一组体能训练！我看你还贫不贫！”
“啊啊啊！团长我错啦！手下留情啊！”小芳抱头鼠窜，办公室里顿时充满了笑闹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惩罚”，看似是上司对下属的训诫，实则充满了姐妹间打闹的亲昵。林秀珠借着追打小芳，很好地掩饰了自己方才的窘迫和内心未平的波澜，而小芳的插科打诨，也让空气中那点暧昧的气息迅速消散，回归了文工团日常的活泼与生机。
只是，在林秀珠的心底，那个混蛋留下的触感和即将到来的“提亲”，已然搅动了一池春水，再难平静了。而这一切，都被机灵的小芳看在眼里，笑得更意味深长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