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暴雨夜和鱼塘边的“协定”达成后，林秀珠来陆家走动得越发勤快。她的拜访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理由。这天下午，她又带着一本新剧本，来向秦怀瑾请教。
两人讨论正酣，林秀珠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带着晚辈的娇憨与好奇：“阿姨，暮明同志从小在您身边长大，想必眼光也高得很吧？他小时候，是不是也特别招女孩子喜欢？有没有那种……常来家里玩的、特别要好的‘小青梅’呀？”
秦怀瑾被勾起了回忆，全然未觉，笑着摆手：“他呀！小时候就是个皮猴子，领着全村的孩子上房揭瓦，哪有什么‘小青梅’？倒是有几个丫头片子跟在他后头跑，都是玩闹罢了。”
就在这时，里屋书房的门帘“哗啦”一响。陆乔申端着紫砂壶，像是恰好路过，踱步出来。他仿佛刚听到只言片语，顺口就接了一句，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林秀珠的脸：
“嗯？说暮明小时候呢？那小子，不是跟老王家那二闺女玩得挺好么？五六岁了，还光着屁股跟人家姑娘睡一个炕头呢。”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
林秀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捏着剧本边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尽管她极力克制，但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震惊、紧张和一丝极力掩饰的酸意，还是没逃过陆乔申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如鹰的老眼。
“哎呀！老头子你胡说什么呢！” 秦怀瑾立刻嗔怪地打断，又好气又好笑地纠正：“你老糊涂了！那是我家小曼小时候跟王家丫头睡岔了！关暮明什么事儿！他小子敢这样，我早揍他了！”
“哦？是吗？那我记岔了，记岔了。” 陆乔申立刻从善如流，呵呵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说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通过林秀珠那一瞬间的微表情和身体语言，他想知道的一切，已经了然于胸。 这女娃娃，心里是真有他那个混小子，还在乎得紧。
陆乔申不再多言，闲扯两句家常，便又背着手踱步出了堂屋，深藏功与名。他心中已然有数，是时候会会自家那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混小子了。
晌午头，日头正毒。陆暮明顶着满头大汗从村委赶回家，冲进堂屋就想赶紧扒拉两口饭，然后溜去文工团排练场——林秀珠说今天新节目联排，请他过去帮着看看效果。
他刚端起碗，还没来得及夹菜，就听见八仙桌主位上“啪”的一声脆响。
陆乔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眼皮都没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哪去！！！”
陆暮明被唬得一哆嗦，差点把碗摔了，抬头看见他爹那山雨欲来的脸色，心里直打鼓，嘴上却故作轻松：“上哪去？？？？干活去呀我！！！！还能上哪去？？？” 他试图用提高音量来掩饰心虚。
陆乔申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用一种看穿一切的、带着轻蔑的眼神上下扫了儿子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干活去？？？？……又去给那蜘蛛精当马仔。”
这话戳中了陆暮明的心事，他脸上挂不住，又不敢真跟他爹呛声，只能拖长了音调，带着点大男孩撒娇耍赖的口气：“爸……你这说的是啥话呢你……”
“少给我在这装孙子，”陆乔申丝毫不为所动，语气冷硬，“我现在不吃你这套。”
他拿起桌上的烟袋锅，慢条斯理地按上烟丝，划着火柴点燃，吧嗒吸了一口，才在袅袅青烟中继续发问，直奔主题：“我让你办的事你办的咋样了。”
陆暮明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躲不过去了，但还抱着侥幸心理，装傻充愣：“啥事呀，爸……这几天我都累死了想不起来。”
陆乔申脸色一沉，目光锐利如刀：“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能哪件呀，就是我陆家香火的那件事！”
听到“香火”二字，陆暮明知道糊弄不过去了，挠了挠头，换上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含糊道：“哦，那事啊……一切竟在掌握之中。”
陆乔申显然对这个敷衍的答案极度不满意，逼问：“发展到哪步了？”
“就……还是革命同志之间的友谊呗。”陆暮明硬着头皮，试图蒙混过关。
“臭小子！”陆乔申猛地提高声调，烟袋锅差点敲到儿子头上，“还跟我在这装是吧？！以前她对你爱答不理的，来找你妈也多是艺术上的事，现在这小妮子跑我们家跑的跟进自己家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儿媳妇回家串门来了！”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使出了酝酿已久的杀手锏，一字一顿地诈道：“我、可、告、诉、你！她、可、全、部、老、实、交、代、了！你要是敢耍你老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就、就是躲雨那回……在、在破庙里……老鼠窜出来……秀珠她……她一害怕就……我就……我没忍住……看了……抱了……但爸！我发誓！我最后冲进雨里了！我真没干更出格的事！后来在鱼塘边，她就……就逼我打报告了……”
陆暮明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把“暴雨破庙”和“鱼塘逼婚”的经过大致交代了，然后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他爹的脸，等着狂风暴雨的来临。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陆乔申端着紫砂壶的手，僵在了半空。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那双平日里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不可置信，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他甚至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几秒钟后，他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从喉咙里挤出一种近乎呻吟、又带着巨大荒谬感的声音，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儿子，一字一顿地问道：
“我……听到了什么？！暴雨……破庙……老鼠……你、你看了……还抱了？！是我没睡醒，还是你小子疯了？！这青天白日的，你跟我在这唱大戏呢？！”
不等陆暮明辩解，陆乔申猛地放下茶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手指虚点着儿子的脑门：
“我让你去把这儿媳妇给我顺顺当当、体体面面地娶回来！你小子倒好！你……你就这么给我‘搞定’的？！啊？！在个破庙里……这……这成何体统！我们老陆家几代人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然而，在他震怒的表象之下，心里却有个声音在狂喊：干得漂亮！这混小子，平时看着不着调，关键时刻还真有点他老子我当年的虎劲儿！这下好了，这板上钉钉的儿媳妇，跑不了了！）
陆暮明被他爹这通火吓得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发泄完“怒火”，陆乔申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心情。他重新坐直身体，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但眉头依旧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做出一副“我全是为你着想、为家门声誉考虑”的沉重模样。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整个堂屋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用一种既无奈又不得不拿出担当的语气，沉声说道：
“唉！罢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木已成舟，再说这些也无益。我们老陆家，也不是那等不懂礼数、不负责任的人家！”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果断，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力：
“你，这几天也别光顾着傻乐呵了。赶紧的，去给我打听清楚了，秀珠她老家具体是哪个县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的！找个合适的时间，备上礼，跟我亲自上门去拜访一趟！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必须得正正经经，明媒正娶！听见没有？！”
陆暮明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他爹这态度，分明是认了！而且还要亲自上门提亲！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听见了！爸！我马上就去打听！保证打听清楚！” 他忙不迭地应声，差点想给他爹磕一个。
“滚吧！看着你就来气！” 陆乔申没好气地挥挥手，重新端起茶杯，遮住了嘴角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计谋得逞的笑意。
陆暮明如蒙大赦，饭也顾不上吃了，喜滋滋、轻手轻脚地溜出了堂屋。
看着儿子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陆乔申才放下茶杯，对从灶房出来的秦怀瑾摇了摇头，叹道：“这小子……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语气里，哪还有半分怒气，只剩下满满的、如释重负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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