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公社食堂的喧嚣渐次沉淀,但喜庆未散,转而融入更私密的"家宴"。主桌撤去,拼起几张方桌,铺上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大锅炖菜冒着热气,蒜苗炒腊肉香味扑鼻,金黄的炒鸡蛋摆在最当中——这是招待至亲的本家宴。
新人敬酒是这幕的温情焦点。陆小曼换下了繁复嫁衣,着一身绛红色棉袄,更显温婉。张泽峰陪在身侧,脸上微醺,眼神清亮。两人从辈分最高的舅公、姑婆敬起。
姑婆枯瘦的手紧紧拉着陆小曼,摩挲着,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曼啊,好好过,早点开枝散叶......你娘就放心了。" 舅公用力拍张泽峰的肩膀,嗓门洪亮:"泽峰!好小子!娶了陆家姑娘是福气!往后要疼媳妇,干事业,做顶天立地的汉子!"
轮到表哥表嫂,气氛活跃起来。"早生贵子,一年抱俩!""夫妻恩爱,甜甜蜜蜜!" 半大孩子们在桌底钻来钻去,抢掉落的肉块花生,偶尔举起果汁碗,奶声奶气喊"祝姑姑姑父白头偕老",萌态可掬。
家宴散场,真正的"狂欢"才开始。新房被挤得水泄不通,林秀珠率领文工团姐妹和本家子弟是主力。
"夫妻啃苹果"的游戏引得满堂哄笑。就在这时,林秀珠敏锐地听到头顶瓦片传来细微"咔嚓"声。她不动声色,假借为陆小曼整理鬓角,俯身低语:"房顶有'小猴子',让泽峰清场。"陆小曼脸颊瞬间红透,掐了张泽峰一下。
张泽峰会意,猛指房梁:"哎呀!那是什么在动?"趁众人愣神,他窜到窗边对屋顶笑骂:"皮猴子!赶紧下来!糖还要不要了?"屋顶一阵窸窣,孩子们顺着墙角枣树滑下。
刚解决"空中威胁",张泽峰又发现床单下露出粗布衣料。他佯装腹痛出门,杀个回马枪冲到床边大喝:"好小子!滚出来!"三个灰头土脸的小子嬉笑着爬出。张泽峰每人轻拍后脑,塞了把糖:"再敢来屁股开花!"
经过两轮"剿匪",张泽峰疲惫不堪,陆小曼羞得抬不起头。插上门闩,张泽峰长舒一口气:"这下总该清静了。"
"都怪你检查不仔细!"陆小曼嗓音带哭腔。为表重视,张泽峰举油灯又检查一遍——门后、箱笼缝隙、被子后面,确认无误。
他吹熄油灯,只留喜烛。回到炕边伸手解她衣扣:"累坏了吧,早点歇......"
"咔哒。"
墙角尺半见方的小炕琴柜门竟被推开一条缝!两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是一对梳冲天辫的三岁娃娃!
"啊——!"陆小曼惊叫,发现衣扣已解开两颗,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猛地钻进被子,瓮声埋怨:"张泽峰!我不活了!丢死人了!"
张泽峰傻眼了。他赶紧掖好被子,蹲到柜前压低声音:"乖娃娃,出来吧,叔叔给糖吃。"两个娃娃咧开小嘴笑了。他塞过水果糖,像请菩萨般把他们抱出,趁月色送到隔壁大婶家门口。
张泽峰背靠门板长舒一口气。听到被子里羞愤的抽泣,他隔被轻拍:"真没了......要是再冒出什么,我明天围着村子跑三圈!"
被子掀开一条缝,露出陆小曼湿漉漉的眼睛:"你......今晚不许碰我!"
"好好好,我保证不动。"他吹熄蜡烛,只留盏小煤油灯,和衣在炕另一侧躺下。
黑暗中,急促的呼吸相闻。羞愤尴尬渐化作荒谬感和奇异的亲近。良久,被子动了动,温软的身体靠过来,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试探性地伸手,将她连人带被拥入怀中。陆小曼没有挣扎,把滚烫的脸埋在他胸口,轻声道:"冤家......"
红烛泪尽,月光如水银泻地,将相拥的身影投映在墙上。
万籁俱寂,陆家堂屋里,只有一盏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陆乔申岿然不动的、拉得长长的身影。他披着件半旧的棉袄,斜签着身子靠在八仙桌边,手里捧着那把跟了他十几年、紫得发亮的砂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早已温凉的酽茶。壶身的温热,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肃。他在等。
"吱呀——" 院门被极轻地推开。陆暮明缩着脖子溜进来,脸上还残留着闹洞房的嬉笑:"爸,这么晚了,您还没歇着?"
陆乔申眼皮都没抬:"你还知道晚?给老子滚到墙根那儿,蹲好。"
陆暮明脸上的笑瞬间冻住。他磨蹭到墙角蜷缩下身子,双手抱住膝盖。屋里只剩下灯芯"噼啪"声。
沉默在蔓延。终于,陆乔申放下茶壶,目光如锥:"兔崽子,长本事了?连你妹子的大婚,都敢拿来给那'蜘蛛精'当跳板?席面上眉来眼去,真当老子是木头疙瘩?"
陆暮明浑身一紧:"爸,我......"
"你闭嘴!"陆乔申猛地一拍桌子,"文工团今天露脸,我不昧良心说话。可你跟那姓林的,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就...同志关系......"
"放屁!她林秀珠是能人,心气高!今天借陆家的台子唱戏,明天就能一脚踹开你!到时候鸡飞蛋打,老陆家就是全公社的笑柄!"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这媳妇你要追不回来,让她踩着陆家肩膀上天,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陆暮明品出了话里的默许,混劲上来了! 他抬头嬉皮笑脸:"哎呦喂!您可说'三天没大没小'!我跟秀珠是革命友谊!您这可有点封建大家长思想啊!"
"小兔崽子!"陆乔申抄起烧火棍。
"君子动口不动手!"陆暮明一闪,"您放心!保证把您这'蜘蛛精'媳妇娶进门,让她给老陆家织网!祖宗牌位的事更不敢忘!"
看着他滚刀肉的模样,陆乔申举着棍子,瞪了半分钟,最终悻悻放下:"滚蛋!记着你的话!"
陆暮明嘿嘿一笑:"得令!"溜出堂屋。
油灯下,陆乔申摇头失笑,低骂:"小王八羔子......"月光将他带着欣慰的影子拉得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