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的喧嚣与洞房的花烛渐次沉寂,生活的河流依着乡里习俗,在喜庆余韵中继续向前流淌。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张泽峰位于村东头农机站的新房。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鞭炮硝烟味,与新房中崭新的家具气息交织在一起。屋里挤满了从余杭赶来的张家至亲——父亲张世华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母亲着一身绛紫色绸缎旗袍,叔伯舅姨们也都穿着体面的衣裳,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将这间不大的新房挤得暖意融融。
新娘子陆小曼的出场令人眼前一亮。她特意换下了昨日那身华丽非常的绸缎嫁衣,穿上了一袭自己亲手缝制的棉布新衣。这身衣裳是她熬了几个夜晚赶制出来的,选的是上好的棉布,在染坊特意染成了喜庆的正红色。剪裁十分合体,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段,针脚细密匀称,衣襟和袖口用稍深的红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领口处还巧妙地绣了一对小小的鸳鸯,虽不张扬,却处处透着用心和灵巧。
这一换,寓意深长——昨日着夫家准备的嫁衣,是给足男方面子,彰显对婚事的重视;今日穿亲手缝制的衣裳,是展现女儿的贤惠能干。陆小曼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里却明镜似的。这是她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心机",一份恰到好处的自我推介。
"新娘子敬茶——"司仪刘春花笑着高唱,声音洪亮,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陆小曼盈盈上前,先敬公公。她双手捧着茶杯,微微屈膝:"爸,您喝茶。"
张世华乐呵呵地接过,目光掠过儿媳身上精致的绣活,眼中赞赏更浓。他抿了一口茶,从怀里取出一个厚实的红包放在托盘上,连声道:"好,好。"
接着敬婆婆。陆小曼又端起一杯茶,声音更加柔和:"妈,您喝茶。"
婆婆拉着她的手,仔细摩挲着衣料上细密的针脚,忍不住赞叹:"哎呦,这针线活可真细致!瞧瞧这鸳鸯,活灵活现的。好孩子,手真巧!"她将茶一饮而尽,塞红包时特意多塞了一张大团结,"往后和泽峰好好过日子,妈就放心了!"
随后敬叔伯、舅姨,陆小曼甜脆的改口声与长辈们慈祥的应和、递上红包的祝福声交织一室。每一个红包递过来,她都微微屈膝,双手接过,举止得体大方。这身亲手缝制的嫁衣,无疑为她赢得了"不仅貌美,更是贤惠"的交口称赞。
三朝回门,对同住一村的陆小曼夫妇而言,不过是从村东头溜达到村南头的事。 这天清晨,小两口提着四色礼盒——两斤桃酥、两包白糖、两瓶水果罐头、两条大前门香烟,踏着晨露回到了陆家老宅。
秦怀瑾早已在院门口张望多时,见到女儿女婿,立刻迎了上去。她拉着陆小曼的手,上下打量,见她气色红润,眉眼间的羞涩被一种初为人妇的明媚所取代,心里最后那点牵挂这才彻底化为了欣慰。
"快进屋,早饭都准备好了。"秦怀瑾笑着将两人让进屋里。
陆家堂屋,八仙桌上已摆满了家常却丰盛的菜肴:韭菜炒鸡蛋、小葱拌豆腐、红烧肉、清蒸鱼,中间还摆着一盆冒着热气的三鲜饺子。陆乔申正陪着亲家张世华喝茶闲聊,两人谈到今年的收成和村里的变化,相谈甚欢。
"哥,你这可不够意思啊!"陆暮明窜到张泽峰身边,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捅了捅他,"昨晚闹洞房的时候躲得倒快!赶紧的,跟哥们儿说说,新婚之夜啥感觉?"
陆小曼顿时羞红了脸,啐了一口:"哥!你胡说什么呢!"
张泽峰憨厚地笑着,挠了挠头:"暮明,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嘿,还护上了!"陆暮明故意大声说,引得满桌人都笑了起来,家宴充满了轻松随意的温情。
正当家宴气氛正酣时,院门被轻轻敲响。 秦怀瑾起身开门,只见林秀珠站在门外。她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的确良衬衫,齐耳短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陆叔、秦阿姨,没打扰你们吧?"林秀珠的声音清亮悦耳,"我找暮明同志商量一下文工团接下来的演出安排。婚礼上'四大国器'的节目反响很好,这几天接到了不少演出邀请,得赶紧定下接下来的计划。"
这一下,可谓"瞌睡遇到了枕头"。陆暮明正在被妹妹和妹夫联手"讨伐",闻言立刻如蒙大赦般跳起来:"不打扰不打扰!爸,张叔,你们慢慢吃,团里正事要紧!"说着就给林秀珠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溜进了陆暮明那间杂物房兼"书房"。
一关上门,陆暮明立刻原形毕露,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怎么样,林团长?我妹子这婚礼,咱这'平台'搭得不错吧?区里文化局的领导都主动过来打招呼了!"
林秀珠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少贫!找你有正事。婚礼一结束,预约演出的单位多了五家,包括区群众艺术馆的国庆汇演。任务重,时间紧,你这位'编外高参'得赶紧帮我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哎呦!这就走马上任啦?"陆暮明拉过凳子让她坐下,自己则顺势靠在书桌边,一条腿随意地支着,"要我说,咱们得'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打磨'四大国器'这种高大上的节目,专攻区里、市里的汇报演出和重要接待,这是'脸面',得精益求精!另一路,得搞点新花样,快板、三句半、小话剧,内容要贴近生产生活,老百姓爱看,下乡演出能炸场子,这是'实惠',能赚口碑!"
"跟我想的不谋而合。"林秀珠眼中闪过赞赏,随即轻轻蹙起眉头,"但创作新本子需要人手和时间......"
"这不现成的嘛!"陆暮明一拍大腿,声音大了些,又赶紧压低,"咱红旗镇卧虎藏龙!小学王老师文笔好,农机站的老刘头肚子里全是故事,请他们当'顾问'!你再带着团员下去采风,素材不就有了?这叫'发动群众'!"
林秀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翻开笔记本快速记录着。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陆暮明看着她专注的样子,一时有些出神。
"还有服装道具的问题,"林秀珠抬起头,正好对上陆暮明的目光,两人都微微一愣,随即自然地移开视线,"'四大国器'的服装需要添置,新节目的行头也要准备,这笔开销不小。"
"这事包在我身上!"陆暮明拍着胸脯,"我去找公社李书记申请经费!再不济,咱们可以搞点'副业'——帮厂矿企业排练节目,收点指导费,以文养文嘛!"
两人头碰着头,越说越投机。从节目编排到人员调度,从服装道具到演出路线,一场关于文工团未来的"战略规划会议"在这间堆满杂物的房间里热烈地进行着。屋外是家宴的温馨,屋内是事业的蓝图,氛围和谐而充满希望。
随后几日,新夫妇开始给左邻右舍分送红喜蛋。 这差事,自然少不了"热心肠"的陆暮明帮忙。而林秀珠也"恰好"带着两个文工团员"体验生活",美其名曰帮忙,实则是搜集创作素材。于是,送喜蛋的队伍变得格外热闹。
每到一户,陆暮明负责说吉祥话、发喜蛋,他那张巧嘴总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张泽峰和陆小曼则红着脸接受乡亲们的祝福。而林秀珠和团员则在一旁细心观察,记录那些生动的俚语和有趣的生活细节。
在村东头的王奶奶家,老人拉着陆小曼的手,慈爱地说:"闺女,好好过,明年这时候,让奶奶我也吃上你们的红鸡蛋!"这话引得众人大笑。林秀珠悄悄在本子上记下一笔:"民俗——催生吉祥话。"
在村西头的年轻会计家,几个小伙起哄要让张泽峰讲讲恋爱经过。陆暮明立刻插科打诨:"去去去!想听故事啊?行啊,先买票!文工团下个月有新话剧,到时候请早!" 诙谐的化解方式,引得满堂喝彩。这生动的一幕,自然成了林秀珠脑海里绝佳的创作素材。
送喜蛋的过程,无形中变成了一场生动的"田野采风"。文工团未来那些接地气、受欢迎的节目种子,或许就在这走家串户的笑声中,悄然埋下。
当最后一篮喜蛋送完,婚礼的余韵也渐渐融入日常的炊烟里。 张泽峰回到农机站,干活格外卖力,肩上仿佛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陆小曼则将新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开始在屋后开辟了一小块菜地,洒下了第一把种子。
而陆暮明和林秀珠,这对"卧龙凤雏"的组合,则正式开启了他们"事业合伙人"的模式。文工团的灯光下,排练日夜不休。古老的乐器与崭新的谱架并立,悠扬的乐曲与欢快的快板声交替响起。新的节目单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他们的关系,在共同的奋斗中,也变得愈发默契和微妙。
几天后的傍晚,文工团迎来了三位新面孔——两位刚从县文艺班毕业的年轻姑娘和一位会拉手风琴的小伙子。林秀珠站在排练厅中央,目光扫过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庞,声音清亮有力:
"同志们,上级对我们寄予厚望,群众对我们充满期待。我们要排演出更多更好的节目,不辜负这个时代!"
窗外,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陆暮明靠在门框上,看着人群中那个自信飞扬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时,林秀珠似有所感,回头望向他,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红旗镇文工团的新篇章,就在这夕阳的余晖中,掀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