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刚过,空气里还带着泥土的清新。大见面那日的热闹与喜庆还未完全散去,陆家和张家便已依照老一辈传下的规矩,将孩子们的终身大事推上了正式的轨道。这第一桩要紧事,便是“合八字”——这关乎着两个年轻人乃至两个家庭未来的气运,容不得半点马虎。
张世华特地选了个晴朗的午后,取出珍藏的红纸,用毛笔蘸饱了墨,一笔一画,将儿子张泽峰的生辰八字写得端端正正。那红纸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他郑重地将红帖交给周志强,拍了拍这位老友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周志强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将红帖揣在怀里,像是护着一件稀世珍宝,蹬上自行车便往稻田村去了。
陆家堂屋里,陆乔申和秦怀瑾早已沏好了粗茶,等候多时。见周志强进门,两人连忙起身相迎。陆乔申双手接过那抹鲜艳的红色,指尖竟有些微颤。他展开红帖,与凑过来的秦怀瑾一同仔细看着,那上面墨黑的字迹,仿佛带着张家全部的诚意与期待。
“他周叔,辛苦你跑这一趟。”秦怀瑾声音温和,却难掩一丝紧张,“这事儿,还得劳烦老先生给掌掌眼。”
“应该的,应该的。”周志强笑道,“世华兄弟说了,一切都按老规矩来,图个吉利安心。”
次日,陆乔申便亲自去请了镇上最德高望重的白老先生。老先生年近古稀,须发皆白,但眼神清亮。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戴上老花镜,将两张写着八字的红纸并排放在桌上,手指微微掐算,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颔首。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茶壶在炉子上咕嘟作响,陆乔申和秦怀瑾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老先生缓缓摘下眼镜,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朗声道:“好!好啊!乾造坤造,阴阳相合,五行相生,乃上等婚配!男主外而性情沉稳,能担事;女主内而品性端秀,能持家。二人结合,相辅相成,家道必兴,白头偕老!”
此言一出,陆乔申和秦怀瑾悬着的心才彻底落回肚子里,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连声道谢。吉兆既定,接下来便是翻看黄历,择定吉日。白老先生指着黄历上一个被圈出的日子:“下月十八,乃天德吉星照临,宜嫁娶,大利南北,诸事皆宜,正是百年好合的大吉之日!”
日子定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喜鹊,瞬间飞遍了稻田村和红旗镇。乡亲们纷纷道贺,两家人也开始投入了紧张而又充满喜悦的筹备之中。
吉日既定,陆家小院仿佛一个上了发条的精密钟表,每一个齿轮都开始有序地转动起来。
秦怀瑾从箱底翻出早就备下的、压得平平整整的上好棉布和雪白的新棉絮,又特意请了村里两位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的“全福”婶娘来帮忙缝制喜被。阳光透过明净的窗纸,暖融融地洒在炕上。女人们围坐在一起,飞针走线,细密的针脚必须匀称结实,寓意着小两口的婚姻美满长久。被面上,用红绿丝线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的图案,栩栩如生。秦怀瑾一边熟练地引着针,一边对坐在身旁打下手的陆小曼轻声细语:“曼儿,这过日子就像缝被子,针脚要密,心要细,线要稳,才能抗得住风雨,守得住暖和……”陆小曼脸颊绯红,低头“嗯”着,母亲的话像温暖的棉线,一针一线缝进了她的心里。
院外,陆乔申和陆暮明父子则负责“对外”的一摊事。陆乔申凭着老面子,去公社供销社批条子,买来了带金纸的“大前门”香烟和水果硬糖。陆暮明则带着几个本家侄子,忙着清理院子,借桌椅板凳,联系掌勺的大师傅。父子俩常为是买散装酒还是瓶装酒、席面是八碗还是十碗而小声商量,透着庄稼人特有的精明与实在。
张家那边,则是另一种风格的忙碌。张世华坐镇指挥,利用在省城工作积累的人脉,不仅顺利借用了宽敞的公社大院食堂,还将请柬发到了余杭区文化局、杭州市宣传部,甚至通过一位老同学,邀请到了省外事办的一位相关科室负责人。这无形中将婚礼的规格提升了一个档次,使其不再仅仅是两个家庭的联姻,更成了一次小范围的、带有一定官方色彩的社交活动。张泽峰则在父亲的授意和未来大舅哥陆暮明的协助下,忙着粉刷新房。那间农机站的分配宿舍被彻底清扫,墙壁用石灰水刷得雪白,请木匠打制了时兴的大衣柜和五斗橱。对于“三转一响”,张家权衡再三,本着实惠体面的原则,置办了一台“春雷”牌收音机和一块“上海”牌手表,这在那时已是非常拿得出手的聘礼了。
而文工团团长林秀珠,更是展现了她过人的远见和行动力。她敏锐地意识到,这场高规格的婚礼,汇聚了乡镇乃至市里的头面人物,正是文工团展示实力、打响名号的绝佳舞台。在陆暮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提醒下,她力排众议,精心策划,决定将压轴节目定为“四大国器”(琵琶、古筝、洞箫、古琴)合奏。她亲自挑选了团里功底最扎实的四位团员,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在修缮一新的祠堂里进行封闭式排练。那悠扬而又不失喜庆的乐声时常飘出,引得路人驻足,也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婚礼当日,天刚蒙蒙亮,陆家小院就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陆小曼的闺房里,秦怀瑾请来的全福人正一边唱着吉祥的梳头歌,一边为她开脸、上妆。敷上淡淡的胭脂,描摹秀气的眉毛,再点上朱唇,镜中的人儿面若桃花,眼波流转,既有待嫁少女的羞涩,又初具新妇的明媚。她身上穿着连夜赶制出来的大红绸缎嫁衣,衣襟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光彩照人。秦怀瑾站在女儿身后,看着镜中娇艳的女儿,眼眶微微湿润,轻轻替她簪上一支鎏金的蝴蝶簪子,低声嘱咐着为人妻、为人媳的道理,声音里充满了不舍与期盼。
院外,陆乔申和陆暮明早已安排妥当。红彤彤的鞭炮盘成大大的“8”字挂在竹竿上,准备派发的红包(里面装着崭新的一角、两角纸币)也叠放整齐。陆暮明作为大舅哥,更是重任在肩,他召集了本家一群膀大腰圆的小伙子组成“护亲队”,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考验”一下前来迎亲的妹夫。
辰时刚到,村口便传来了欢快嘹亮的唢呐声和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声势浩大。张泽峰的迎亲队伍到了!打头的是两辆挂着红绸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锃亮的铃铛,一路叮当作响。后面跟着的二十多辆自行车,也辆辆披红挂彩,骑车的都是张泽峰在农机站的同事和好友,清一色的中山装,精神抖擞。但想顺利接走新娘子,得凭真本事闯过三关:
第一关:村口“童谣阵”。迎亲队伍刚到村口,就被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手拉手拦住了去路。孩子们扯着嗓子,欢快地唱着世代相传的吉祥歌谣:“红旗镇,红旗飘,张家哥哥来接娇!不给喜糖不让过,新娘最美笑呵呵!”张泽峰早有准备,笑着示意伴郎们向孩子们抛撒用红纸包着的水果硬糖和花生瓜子。孩子们顿时欢呼着弯腰争抢,队伍在一片笑闹中顺利通过第一关。
第二关:院门“智勇考验”。这才是真正的挑战。以林秀珠为首的文工团姐妹团和村里要好的姑娘媳妇们,早已将陆家院门堵得严严实实。姑娘们个个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
文斗:林秀珠笑吟吟地拿出一张早准备好的红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首缺了最后一句的“催妆诗”:“东方旭日彩霞飞,才子佳人成双对。今日喜迎淑女归,下一句是什么?新郎官,接上!接不上,可见诚意不够,诗书读得少!”张泽峰虽有些准备,但面对这阵势还是涨红了脸,在伴郎们七嘴八舌的提示下,才磕磕巴巴地对了一句:“……夫妻恩爱永相随!”虽不工整,但心意到了,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和掌声。
武斗:伴郎团的小伙子们想凭借力气硬闯,姑娘们立刻手挽手组成坚实的人墙,笑闹着推搡抵挡,银铃般的笑声和起哄声此起彼伏。最后还是张泽峰的婶娘,一位爽利的中年妇女,笑着高声“解围”:“好啦好啦!新娘子都等急啦!再不开门,吉时过了可怨不得我们!” 同时,张泽峰赶紧将准备好的、厚厚一叠小红包从门缝下塞进去。姑娘们争抢一番,这才嬉笑着“勉强”打开了院门。
第三关:闺房“寻履”。进入院内,最后一关在闺房。新娘的绣花鞋早已被藏了起来。众人翻箱倒柜,床底、柜顶、抽屉里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最后还是陆小曼年幼的堂弟,在得了张泽峰一块奶糖的“贿赂”后,偷偷指了指炕琴(一种放在炕上的木柜)与墙壁的夹缝。张泽峰赶紧摸索,果然找到了用红布包着的绣花鞋。他单膝跪地(这个略带“洋派”的举动引来一片叫好),小心翼翼地替陆小曼穿上鞋,然后转过身,稳稳地背起她,走出闺房。
堂屋正中央,陆乔申和秦怀瑾早已端坐在太师椅上。一对新人恭恭敬敬地行三拜九叩大礼。秦怀瑾看着女儿,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赶紧扶起女婿女儿,将准备好的红包塞到他们手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叮嘱:“往后……你们两个,互相体谅,好好过日子。”
公社大院食堂,三十多张八仙桌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喜庆的喧嚣。除了熟悉的乡镇干部和乡亲,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前的两桌客人,他们衣着更挺括,言谈举止也透着一份不同,那是来自余杭区文化局、杭州市宣传部、以及省外事办的负责同志。他们的到来,让这场婚礼在热闹之余,平添了几分正式的、近乎“工作考察”的意味。
正午吉时,司仪刘春花亮开她那把能穿透喧嚣的嗓子,婚礼仪式正式开始。新人向挂在正中的领袖像鞠躬,向双方父母敬茶,夫妻对拜。每一个环节都简洁而庄重,陆小曼与张泽峰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光辉,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仪式后,丰盛的宴席开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加热烈。这时,刘春花走到场地中央,示意乐声暂停,高声道:“各位领导,各位乡亲!今天,咱们红旗镇文工团的同志们,特意为新人准备了一份厚礼,也为咱们这场喜事添添彩!下面,请欣赏——四大国器合奏!”
掌声中,林秀珠率领四位团员款款登场。她们身着统一剪裁、既端庄又显身段的淡青色演出服,手持琵琶、古筝、洞箫、古琴,仪态大方,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乐声起,琵琶轮指如珠落玉盘,古筝刮奏似流水潺潺,洞箫声幽远空灵,古琴韵沉静肃穆。四音交织,先是一曲古典优雅的《春江花月夜》选段,将江南水乡的韵味展现得淋漓尽致;紧接着曲风一转,一曲创新编排、节奏欢快的《丰收乐》响起,充满了劳动的热情与喜悦。演奏者们神情专注,配合默契,技艺娴熟,将音乐的魅力展现无遗。
喧嚣的宴席彻底安静下来。原本还在划拳行令的汉子放下了酒杯,交头接耳的妇女停止了闲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小的“舞台”上。老辈人闭目击节,微微颔首;年轻人则目露惊叹,窃窃私语:“没想到咱们文工团水平这么高!”而最令人瞩目的是前排那几位来自上级部门的领导,他们不再是礼节性的观赏,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听得极为专注,不时低声交换着意见,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演奏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林秀珠带领团员鞠躬谢幕。掌声久久不息。宴席间隙,文工团所在的角落立刻成了新的焦点。围上来的不仅是本地的农机站站长、公社社长,那几位上级领导也主动踱步过来,与林秀珠亲切握手交谈。
余杭区文化局的科长用力握着林秀珠的手:“林秀珠同志,你们的演出非常成功!水平很高!我们区里下半年要搞群众文艺汇演,正需要这样有特色、有水平的节目,希望你们团一定要参加!”
杭州市宣传部的干部更关注节目内涵:“这个‘四大国器’的创意非常好,既有传统底蕴,又有时代气息,是树立文化自信的好形式。以后市里有什么大型活动,我们会考虑邀请你们文工团来演出。”
最关键的是省外事办的那位同志,他的话言简意赅,分量却最重:“节目很有特色,也符合当前对外文化交流的基调。好好打磨提升,将来如果有机会,完全可以作为代表,登上更广阔的舞台,向国际友人展示我们的民间文化。”
这些话语,已远远超出了“接个活、挣点钱”的范畴,它意味着更高级别的展示平台、更广阔的发展空间,甚至是一条通向国际交流的战略路径。林秀珠强压住内心的激动与狂喜,保持着从容得体的微笑,一一回应,表示感谢,并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印有文工团联系方式的节目单。陆暮明不知何时已自然地站到她身侧,协助她记录、应对,两人眼神交汇间,充满了默契与共同的喜悦。他们明白,文工团的命运齿轮,从这一刻起,被赋予了强大的动力,开始了真正的加速转动。
日头偏西,宴席渐散。宾客们带着酒足饭饱的满意和观看精彩演出的兴奋,陆续离去。新人在亲友的簇拥下被送往洞房。那几位上级领导在离开前,再次与张世华、陆乔申以及林秀珠握手道别,留下了鼓励和期待。
喧嚣过后,食堂略显凌乱,但空气中仍弥漫着喜庆的余温。文工团的姑娘们一边收拾着沉重的乐器,一边兴奋地低声讨论着刚才的盛况和接踵而至的邀请,脸上洋溢着疲惫却荣耀的光彩。林秀珠轻轻摩挲着那把珍贵的琵琶,眺望着远处沉入暮色的村庄,心潮澎湃。
陆暮明走到她身边,递过一杯温热的茶水,看着她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鬓角,低声道:“秀珠,这下,咱们文工团这条道,算是彻底闯出来了。”
林秀珠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她转头看向他,眼中闪烁着坚定而明亮的光芒,轻轻“嗯”了一声。夕阳的金辉为这一切镀上温暖的轮廓,白天的喧嚣与成功,沉淀为迈向区市、眺望省外、甚至遥指国际的坚实信心与无限可能。一个全新的时代,正伴随着这场婚礼的余音,向他们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