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陆暮明在老爷子那“狗窝”风波里插科打诨、装完孙子后,便叼着个窝头,抄起工具,一头扎进了已然热闹起来的陆家祠堂。
如今的祠堂大院,与往日的破败沉寂已是天壤之别。院子里,除草、平整地面、修补青砖院墙的乡亲们干得热火朝天;大殿内,更是另一番景象:文工团的队员们早已开始了一天的排练,手风琴悠扬,小提琴清越,伴着练习发声的“咪咪咪——嘛嘛嘛——”的吊嗓子声,还有排练苏联歌曲《喀秋莎》的合唱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工匠们修葺门窗的叮当声,汇成了一曲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劳动与艺术交响乐。
陆暮明像颗螺丝钉,哪里需要往哪里拧。一会儿爬上房顶帮忙固定新换的椽子,一会儿又跑去帮乐队拾掇需要垒高的排练台。他浑身是劲,眼神明亮,汗水顺着额角流下也顾不上擦,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时间在这片繁忙喧嚣中,果然“跟喝水似的”,一晃就到了日头高悬的正午。
收工的哨声(或钟声)响起,各家各户的媳妇、娘们们,提着盖着白布的篮子,陆续出现在大院门口,呼儿唤夫,寻找自家男人和借住在家的文工团员。院子里顿时更添了几分烟火气的喧闹。
秦怀瑾也提着篮子来了。她先找到了正在偏殿一角和张泽峰头碰头分享饭菜、脸上洋溢着甜蜜笑容的女儿陆小曼,把属于她的那份递过去,叮嘱了几句,看着女儿和准女婿其乐融融的样子,眼里满是慈爱。然后,她就开始踮着脚,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笨得跟头驴似的”儿子——陆暮明。这傻小子,实心眼,给他派活儿就真往死里干,早饭就没好好吃,这晌午了,别又忙得忘了吃饭。
“暮明!陆暮明!这头犟驴又跑哪儿去了?”秦怀瑾一边寻摸,一边笑骂着,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关切。她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人指着后殿方向:“好像往那边音乐教室搬谱架去了!”
秦怀瑾提着篮子,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向相对安静些的后殿。果然,在一间临时布置成音乐教室的偏殿外,她看到了几个散落的谱架,心想儿子大概就在里面。她推开虚掩的门,教室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跳跃,静静地笼罩着教室中央那架文工团带来的、略显陈旧的立式钢琴。
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与窗外喧嚣形成的反差,也许是阳光正好落在了黑白琴键上泛起的柔和光泽,勾起了秦怀瑾心底埋藏极深的某种东西。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放下饭篮,用随身的手绢仔细擦了擦手,仿佛在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
她轻轻掀起琴盖,手指有些生疏地、试探性地按下了几个音符。久违的触感和音色,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恍惚,指尖下的音符逐渐连缀成串,一段流畅、忧伤而高雅的旋律,如涓涓细流,从她指尖自然地流淌出来——那是旧上海十里洋场风靡一时的《夜来香》,或是类似充满爵士风情的、带着无尽缱绻与时代印记的曲调。她微闭着眼,完全沉浸在了旋律中,侧影在光影里显得格外优雅而感伤,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她曾经的少女时代。
她弹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完全没有听到身后极轻微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林秀珠正好排练告一段落,想来这间安静的教室拿自己落下的乐谱。她刚走到门口,就被教室里流淌出的、与她平日接触的革命歌曲或苏联乐曲截然不同的琴声惊呆了!这琴声……这韵味……这娴熟的触键和对风格的精准把握,绝非业余爱好所能及!她僵在门口,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平日里温婉持重、忙碌于灶台田间的陆阿姨,此刻竟能弹出如此……如此具有海派风情和深厚功底的曲子!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秦怀瑾缓缓收回手,仿佛大梦初醒。但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脸色瞬间微微发白,眼底闪过一丝后怕和慌乱。那个年代的“靡靡之音”,一旦被上纲上线,足以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合上琴盖,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一转身,正对上僵在门口、眼中写满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林秀珠。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秦怀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毕竟经历过风浪,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快步走到林秀珠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她先是警惕地飞快扫视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然后才凑近林秀珠的耳边,用气声急促地、几乎是带着一丝恳求地低语:
“秀珠!好孩子!刚才……刚才阿姨是魔怔了,胡弹的!千万!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 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行吗?”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捏了捏林秀珠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嘱托。
林秀珠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感受到了秦怀瑾手上传来的微颤和冰凉。她瞬间就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也读懂了秦怀瑾眼中的恐惧。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反手握住了秦怀瑾冰凉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但异常清晰和坚定:
“阿姨!您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我林秀珠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您和陆家对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
这句话,既是保证,也是一种表态和报答。秦怀瑾看着女孩清澈而真诚的眼睛,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长长舒了口气,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阿姨谢谢你……”
就在这时,陆暮明抱着谱架进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秦怀瑾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温婉模样,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余悸,她赶紧把饭篮塞给儿子:“快吃你的饭!妈先回去了!”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陆暮明看着母亲略显仓促的背影,又看看站在原地、眼神复杂的林秀珠,一头雾水:“秀珠同志,你们……刚才聊啥呢?我妈咋怪怪的?”
林秀珠迅速收敛心神,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神秘的笑容,巧妙地避重就轻:“没什么,阿姨就是问我饭菜合不合口味。陆同志,你妈妈……真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心里,却已翻江倒海。这个发现,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宝库的大门,也让她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能够名正言顺且必须紧密靠近陆家的理由。
自那个午后,在空寂的音乐教室里,共同守护了那个关于钢琴曲的秘密之后,林秀珠与陆家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而又充满算计的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