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上半场较量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刘春花那极具穿透力的爽朗笑声:
“哎呦!怀瑾妹子!乔申大哥!对不住对不住,队上有点事绊住了脚,我们没来晚吧?紧赶慢赶的,可算是到了!”
话音未落,刘春花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周志强则背着手,脸上带着惯有的、看似随意实则洞察一切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迈进了院子。
这两人一出现,院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活络、升温了。陆家上下立刻起身相迎,笑容真诚,这份热络本身就说明了来者的分量。
“不晚不晚,来得正好!快请进!” 秦怀瑾笑着招呼。
陆乔申也笑着对张世华夫妇介绍道:“张科长,王同志,这位就是我们公社的刘春花同志,泽峰和小曼的媒人。这位是周志强同志,农机站的老师傅,也是泽峰的师父。”
张世华和王亚琴下意识地站起身,脸上挂着礼貌而略显审视的笑容。
刘春花目光精准,立刻上前,脸上堆起媒人特有的、既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这位就是张科长和王同志吧?哎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辛苦您二位大老远过来!”
周志强也抱了抱拳,言简意赅,气场沉稳:“张科长,王同志,辛苦。”
张泽峰立刻上前,恭敬地喊了声:“师父,婶子。” 语气里的尊重和亲近显而易见。
就在秦怀瑾笑着张罗大家重新落座时,那个关键的细节发生了。
刘春花很自然地拉着椅子,坐在了秦怀瑾的身边。而原本坐在母亲下首的陆小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轻盈地端起自己的小凳子,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刘春花的另一侧坐下,还顺手给刘春花面前的杯子里续上了热茶。
这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她坐在刘春花身边,身体下意识地朝着干妈的方向微微倾斜,脸上那种在面对张世华夫妇时难免的礼节性拘谨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放松和亲昵。她甚至微微嘟着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抱怨了一句:“干妈,您怎么才来呀。”
刘春花也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疼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笑道:“哎呦,我的小姑奶奶,队上有点事耽搁了嘛,这不紧赶慢赶就来了!”
这一坐、一续茶、一句撒娇般的抱怨,构成了一幅无比生动的“亲疏关系图”,清晰地映入了对面张世华和王亚琴的眼中。王亚琴脸上的笑容不免有些僵硬,张世华端起茶杯的手也微微顿了一下。
“王同志,您是不知道!泽峰这孩子,刚来我们这儿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就住农机站那宿舍。我看着这孩子实诚,肯吃苦,心眼又好,就常叫他来家吃个便饭。这一来二去的,处得就跟自家子侄没两样!”
她话锋一转,开始“亮肌肉”,但亮得极其自然:“这孩子有出息啊!技术好,人品正,连我们镇长见了都夸!前阵子公社那台大拖拉机趴窝了,多少老师傅没辙,泽峰愣是熬了一宿给修好了,救了几百亩秧苗!可是给咱红旗镇立了大功了!”
接着,她看向周志强,语气带着自豪的埋怨:“俺家这口子,更是把泽峰当块宝!技术上手把手地教,一点不藏私!为啥?他说泽峰这股子钻劲儿,像他年轻的时候!现在站里好些大活儿,老周都放心交给泽峰独当一面!”
看向张家夫妻,语气恳切:“所以啊,张科长,王同志,咱们当爹妈的心都一样,盼着孩子好!泽峰和小曼这俩孩子,那是真投缘,都好!他们要是能成了,在这片地上,有陆家这厚道本分的人家帮衬,有俺们这些老家伙在旁边看着,您二位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将来那日子,指定过得红红火火!”
周志强适时地沉声总结,话语简短却极具分量:“孩子们的路,选得正。我们支持。”
张世华和王亚琴彻底明白了。儿子在这里,不仅有了感情归宿,更有了一片能施展才华的天地和一群真心待他的“亲人”。他们原有的优越感和控制欲,在这堵由情义和实力筑成的“墙”面前,显得苍白且不合时宜。刘春花和周志强用最高明的方式,完美地展示了何为“后盾”,为这门亲事夯实了最坚固的基础。宴席,终于在一种微妙但已明朗的格局中开始了。
经过几个回合无声的较量,张世华和王亚琴已清晰感受到了陆家绵里藏针的底蕴和分寸感,先前那份不自觉的居高临下已收敛了许多。陆乔申和秦怀瑾也精准地掂量出了亲家的分量与症结所在。
气氛一度有些过于安静。这时,陆乔申作为东道主和男方家长,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举起酒杯,脸上是经过风雨的长者所特有的、宽和而真诚的笑容:
“张科长,王同志,”他声音沉稳,目光扫过张氏夫妇,最后落在身旁的秦怀瑾和孩子们身上, “今天二位能来,我们心里,很高兴。”
他略作停顿,让这句话的分量沉下去。
“咱们做父母的,操劳半生,图个啥?说到底,不就是图儿女们将来能找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把日子过得安稳、红火吗?”
“泽峰这孩子,”他看向张泽峰,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踏实、肯干、有担当。我和怀瑾,是打心眼里喜欢。小曼能遇到他,是她的福气。”
“今天咱们能坐在这里,就是难得的缘分。往后的路还长,两个孩子还年轻,少不了磨合。咱们当长辈的,多扶持、多提点,少插手、少添乱,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闯、去体会,比咱们说一千道一万都强。”
“这杯酒,”陆乔申再次举杯,“我敬二位!为我们有缘成为一家人,也为孩子们今后的路,能越走越稳当、越走越亮堂!”
陆乔申这番话,有情有理,有肯定有期望,既维护了自家尊严,也给了对方足够的体面。
张世华作为男方家长,此刻也必须有所回应。他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也举起了杯。陆乔申的话,尤其是那句“少插手、少添乱”,说到了他心坎里,也点醒了他。
“陆大哥,秦大姐,”他的称呼不自觉地从“同志”变成了更显亲近的“大哥”“大姐”,“您二位是通透人,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张某人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看了一眼儿子,又看向陆小曼。
“泽峰在这,有您二位这样的长辈照应着,有暮明这样的兄弟帮衬着,还有小曼……这么好的姑娘,是他的造化,也是我们张家的福气。我们……放心。”
这个“放心”,虽略显迟疑,但已是巨大的让步和认可。
“以后,就多劳二位费心了。孩子们的事,你们多把关。” 这话,等于间接认可了陆家在未来小家庭中的主导作用。
“来,我也敬大家!”
王亚琴也顺势露出了更真诚些的笑容,对秦怀瑾说:“怀瑾姐姐,您把女儿教得真好,小曼这孩子,懂事,大方,我们很喜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气氛早已不复最初的微妙,变得热络而自然。陆乔申见时机差不多,便对陆暮明吩咐道:“暮明,天不早了,张科长和王同志舟车劳顿,你开车送他们去镇上的招待所好好休息。”
他转头又对张世华夫妇诚恳地说:“张科长,王同志,明天让泽峰和暮明陪你们在镇上、村里走走看看,虽说比不上城里,但也别有一番风貌,让孩子们尽尽地主之谊。”
张世华和王亚琴也起身客气地道谢,一番寒暄后,由陆暮明和张泽峰陪着,朝院外走去。
送走了最重要的“客人”,院子里仿佛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刘春花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拉着秦怀瑾的手,又一把将正要收拾碗筷的陆小曼拽到身边,借着几分酒意,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哎呦我的怀瑾妹子,你这闺女真是越看越稀罕人!懂事,大方,模样还俊!不像我家那个皮猴子!” 她亲昵地搂着陆小曼的肩膀,话锋突然一转,带着点“蛮不讲理”的宠溺,对陆小曼说:
“小曼呐,刚才那声‘干妈’叫得我心里甜丝丝的!可我这人贪心,听着不过瘾!什么干妈湿妈的,生分!往后啊,不许带那个‘干’字,就直接叫‘妈’!听见没?我这辈子就缺个这么可人疼的闺女!”
这话一出,带着酒后的热气和不容拒绝的亲昵,连旁边的周志强都呵呵笑了起来。陆小曼先是一愣,随即脸颊飞红,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她羞涩地抬眼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秦怀瑾,秦怀瑾也正含笑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陆小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低下头,用带着羞怯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轻轻地、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妈……”
“哎——!” 刘春花这一声应得又响又亮,仿佛要把心中的喜悦全都喊出来,她紧紧抱了陆小曼一下,眼眶竟有些湿润了,“好闺女!以后啊,泽峰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跟妈说,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周志强也在一旁笑着帮腔:“对!你妈收拾他,爸给你递棍子!”
满院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这半真半假的玩笑,却无比真切地奠定了一个崭新的、亲密无间的关系。夜色中,陆家的院子充满了欢声笑语,为这跌宕起伏的一天,画上了一个无比温暖圆满的句号。
“哎——!” 刘春花这一声应得又响又亮,仿佛要把心中的喜悦全都喊出来,她眼眶湿润,紧紧抱了陆小曼一下。
“好闺女!这下我可真是有闺女的人了!” 她松开陆小曼,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脸上露出一种神秘又得意的笑容,手忙脚乱地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索着。
“等等!你等等!妈这儿啊,早就给你备了份礼!就等着今天呢!” 她终于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裹着的小物件。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手帕,里面露出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锃光瓦亮、黄澄澄的旧铜顶针。顶针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凹点,仿佛诉说着无数个穿针引线的日夜。
刘春花将顶针托在手心,像展示一件珍宝,眼神里充满了回忆和温情,对陆小曼说:
“丫头,给!这是妈当年嫁给你周叔的时候,我娘给我的。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是个老物件,陪了我大半辈子。妈是个粗人,不会绣花,就拿它纳鞋底、缝衣裳,养家糊口,也把你师父……哦不,把你爸和他的工友们那身油渍麻花的工服,缝缝补补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扬起爽朗的笑意:
“今儿个,妈把它传给你!咱不图你将来靠它做多少针线活,就图个念想!以后啊,你和泽峰的日子长着呢,难免有个磕磕绊绊,衣服挂个口子的时候。妈就盼着你俩,像这顶针一样,耐磨,经事!有啥难处,咬咬牙,也就顶过去了!这往后的日子啊,一定能过得结结实实、圆圆满满的!”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推拒或不安,眼睛瞬间就红了。她伸出双手,像接过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捧过那枚还带着刘春花体温的顶针,紧紧攥在手心。
“妈……” 她声音哽咽,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但脸上却绽放出无比幸福和安心的笑容,“谢谢妈!我……我一定好好收着!我稀罕!”
这个“稀罕”(喜欢),说得真心实意。她接过的不只是一枚顶针,是一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母爱,是一个新家庭对她最彻底的接纳。
周志强也红着眼圈,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地笑道:“好!这下齐活了!老婆子送了礼,我这当爹的也不能落后!小曼,爸没啥好东西,以后咱家好吃的,爸给你留双份!泽峰要是敢跟你抢,我揍他!”
满院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感动和祝福。
夜色渐深,宴席终散。
陆暮明依着父亲的吩咐,开车将张世华夫妇送到了镇上最好的招待所安顿下来。第二天,又和周志强、张泽峰一起,陪着张世华夫妇在红旗镇转了转。陆暮明这人看似浑不吝,但待人接物自有一套,他介绍风土人情时不卑不亢,谈及未来发展时又颇有见地,既不刻意逢迎,又处处透着实在和周到。
这番接触,让原本心高气傲的张世华,对陆家这个“愣头青”大儿子竟不由得刮目相看,心里暗赞:“陆乔申教了个好儿子!这小子是个人物,放在这乡下地方,可惜了。” 这颗欣赏的种子,悄然埋下,也为日后市武装部为何会越过层层关系、独独来到这稻田村挖走陆暮明,埋下了最合理的伏笔。
而张泽峰父母此次的“小见面”之行,虽未完全达成预期,但也算是初步摸清了陆家的底细——这是一户有风骨、有智慧、不容小觑的人家,女儿更是万里挑一。 他们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但至少明面上,再也挑不出反对这门亲事的硬理由。
送走张家夫妻后,稻田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陆小曼和張澤峰的关系,经过了双方家庭的“检验”,变得更加稳固和公开。刘春花那声“妈”和那枚沉甸甸的顶针,更是将两家的情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