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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会客厅

陆菲颜

陆家堂屋,八仙桌上已摆好家常菜,酒已斟满。初次见面的寒暄过后,暗流开始涌动。

张世华坐定,目光扫过虽整洁却难掩简朴的屋舍,脸上带着体面的微笑,语气却开始展露锋芒:

“陆大哥,秦大姐,感谢盛情。我们这次来,一是看看泽峰,二也是想说说孩子们的事。泽峰这孩子,性子轴,不懂事,在城里待得好好的,非要跑到这乡下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秦怀瑾笑容温婉,正想以“泽峰很好”来缓和,王亚琴却已笑着接话,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陆小曼(她正端菜进来):

“是啊,怀瑾姐姐,您不知道,我和世华在城里,最惦记的就是他。这孩子从小就没吃过苦,我们总想着他在身边,能照应得好些。这乡下地方,毕竟条件有限,委屈孩子了。”

两轮下来,秦怀瑾虽保持微笑,但对方夫妻默契的“软刀子”,确实让她这位旧式大小姐感到了压力,那种基于“城乡差异”和“官民身份”的优越感,像无形的墙。

就在这时,此前一直沉默喝酒、面带和煦微笑的陆乔申,轻轻放下了酒杯。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张世华,笑容不变,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张科长(点明对方官职,以示尊重,也划定社交距离),王同志,你们太客气了。”

他第一句,先精准称呼,定下严肃基调。

“泽峰来我们这儿,不是‘添麻烦’,是‘雪中送炭’。” 他用了极具分量的词。

“我们这儿,不缺挥锄头的力气,缺的是泽峰这样有文化、懂技术、能改变面貌的年轻人。他修的拖拉机,救了几百亩秧苗;他搞的灌溉改良,让今年收成多了三成。镇长见了他,都要敬他三分,称他是我们稻田村的‘宝贝’。”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王亚琴,笑容更深了些,却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淡然:

“至于条件……王同志,我年轻时在欧洲留学,见过巴黎的繁华,也见过战后的废墟。一个地方的好坏,不在于有多少高楼,而在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有没有希望,有没有奔头。”

他抬手环指了一下窗外广阔的麦田和远处的青山:

“你看我们这儿,山清水秀,人心踏实。泽峰在这里,凭本事吃饭,受乡亲尊敬,活得顶天立地。这难道不比如履薄冰地活在城里,看人脸色、论资排辈,更像个堂堂正正的‘人’样吗?”

最后,他看向张泽峰,眼神充满长辈的赞许和认同,语气斩钉截铁:

“所以,不是泽峰需要我们照应,而是我们稻田村,需要泽峰这样的好后生!他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贵人。这门亲事,是我们陆家高攀了泽峰的人品和才干,我和怀瑾,心里只有感激。”

话音落下,满桌寂静。

张世华端着的酒杯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第一次真正认真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农村老汉,对方话语里的逻辑、见识和气势,像一套组合拳,将他精心准备的台词打得粉碎。

王亚琴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下意识地避开了陆乔申那看似温和、却锐利如刀的目光。

秦怀瑾看着丈夫,眼中充满了骄傲和释然。陆小曼更是听得心潮澎湃。

陆乔申则从容地再次举杯,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来,张科长,王同志,菜凉了,喝酒。孩子们的事,我们做大人的,把关是责任,但最终,还得看他们自己的缘分和选择。我们啊,还是享享清福就好。”

轻描淡写,乾坤已定。

这场交锋,陆乔申完胜。他没有争吵,没有失态,只用三段话,就凭借超然的见识、清晰的逻辑和强大的同理心,彻底瓦解了对方的心理优势,让张家夫妻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陆乔申,是一块他们根本踢不动的铁板。 接下来的谈话,节奏将彻底由陆家掌控。

张世华在陆乔申那里碰了硬钉子,话语上讨不到半点便宜,场面一度有些冷。王亚琴见状,决心从另一个战场找回场子——她要在“礼仪”和“品味”上,压过这“乡下人家”一头。

她端起茶杯,用指尖轻轻捻着杯盖,刮了刮并不存在的浮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微笑道:

“怀瑾姐姐,您这茶真不错,是今年的新茶吧?这茶杯看着也古朴,就是这釉色……烧制时火候怕是急了些,略显浮躁了。改天我让人从景德镇给您捎一套上好的青花,那才配得上您这手好茶艺。”

若是寻常农村主妇,可能就被这“高雅”的做派唬住或激怒了。但她是秦怀瑾。

只见秦怀瑾闻言,不恼不怒,嘴角反而漾开一丝真正风轻云淡的笑意。她并未先回答关于茶杯的话,而是先对侍立一旁的陆小曼柔声吩咐,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

“小曼,去把里间那个紫檀木的茶叶罐拿来。王同志是懂茶的人,寻常的茶水怕是入口涩了,正好你爸前几日得了些朋友送的狮峰龙井,今日贵客临门,正好一同品鉴。”

陆小曼应声端来一个包浆温润、雕工精美的老紫檀罐。秦怀瑾亲手用银匙取出茶叶,每一个动作都舒缓、精准,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韵律美。她一边温杯、洗茶、冲泡,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淡然接话:

“王同志好眼力。这套茶具是民窑的物件,是我祖母当年的陪嫁,釉色是不匀,但用久了,反倒觉得这火气褪尽后,有种拙朴的温润。倒不像现在的新瓷,亮得晃眼,总欠些沉稳的气韵。您说是不是?”

说话间,茶已沏好,秦怀瑾双手将一盏香气清远的茶汤奉至王亚琴面前,笑容温婉:

“您请用茶。这茶呀,和这器皿一样,合不合心意,终究是入口才知分晓。就像咱们做父母的,为孩子操心一辈子,最后的路,总得他们自己走了,尝了,才知道是苦是甜。”

王亚琴端着那杯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对方每一句都客气周到,却句句打在要害。她那点关于瓷器的“知识”,在秦怀瑾这番融入了家族传承、岁月沉淀和人生智慧的言谈面前,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跟一个什么样的对手较量——这不是一个村妇,而是一个真正见过大世面、底蕴深不可测的旧家闺秀。

张世华在一旁看得分明,心里暗叹一口气,知道自己夫妻俩今天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他不得不再次出面打圆场,试图将话题拉回:“呵呵,好茶,好茶!陆大哥,秦大姐真是雅致人!咱们还是说说孩子们……”

张世华和王亚琴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在陆家老两口那里讨不到便宜,便将目光投向了安静坐在一旁的陆小曼身上。

王亚琴脸上堆起过分热络的笑容,从手腕上褪下那个成色不错的玉镯子,朝着陆小曼招手:

“小曼是吧?快过来让阿姨瞧瞧!哎呦,这姑娘长得真水灵,文文静静的,一看就招人疼!来,阿姨这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像样的见面礼,这个镯子跟了我些年头,还算温润,你戴着玩,千万别跟阿姨客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小曼身上。然而,她脸上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羞涩或慌乱,反而缓缓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王亚琴面前,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镯子,而是先行了一个端庄的晚辈礼,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声音清晰柔和,却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定力:

“阿姨,您太客气了。这镯子水头足,是件好东西,更是您的贴身爱物,心意太重了,小曼年纪小,受之有愧。”

她微微一顿,目光坦然迎上王亚琴的视线,继续说道:“我母亲常教导我,‘长者赐,不可辞’,但更紧要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与泽峰兄相识,看中的是他的人品和上进心。我们将来的日子,盼的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心里才最踏实安稳。阿姨的厚爱,小曼心领了,这比任何礼物都珍贵。”

这番话,既全了礼数,又绵里藏针地表明了态度。王亚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张世华见状,立刻接过话头,试图用“未来蓝图”利诱,他笑着对陆乔申说,目光却扫向陆小曼:

“陆大哥,你看孩子们感情好,我们做大人的也高兴。等将来事儿定了,肯定不能委屈了小曼。怎么着也得在余杭给他们置办个像样的新房,三转一响三十六条腿儿,一样都不能少!肯定比在这乡下宽敞亮堂得多!”

陆小曼闻言,不待父亲回答,便转向张世华,依旧从容应道:

“张叔叔费心了。不过,我和泽峰哥商议过,我们年轻,还是想留在稻田村。这里正需要他们这样的技术人才,天地广阔,能做一番实实在在的事业。至于住的地方,家父家母为我们备有旧舍,虽比不得城里轩敞,但收拾干净,温馨和睦,便是最好的日子。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比出来的,您说是不是?”

她自始至终语气平和,面带微笑,但每一句话都立场坚定,逻辑清晰,既尊重了长辈,也牢牢守住了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这番表现,让张世华和王亚琴心中暗惊。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温婉的姑娘,绝非他们想象中可轻易拿捏的乡下丫头。她身上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主见,那种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气度,分明是深厚家教和内在自信的体现。

秦怀瑾和陆乔申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欣慰和骄傲。他们的女儿,已经羽翼渐丰,足以独当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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