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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登门

陆菲颜

徐州火车站,滚滚的白烟裹挟着汽笛的长鸣,将远方的列车送入站台。车厢门一开,旅客们如同蒸笼揭盖后涌出的馒头,在弥漫的蒸汽中诺影诺现,与月台上翘首以盼的亲人呼喊、相拥,空气里弥漫着嘈杂而温暖的团聚气息。

然而,在这片喧闹的热浪中,张泽峰却像一根钉在原地的木桩,感觉周身发冷。他伸着脖子,目光在涌动的人潮里紧张地搜寻着,脸上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窃喜,只有一种大考将至的忐忑。

站在他身旁的,只有陆暮明一人。

这是陆乔申的决定。

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油灯下。陆乔申听完那封信的内容,沉吟片刻,便定了调子:“明天,暮明跟泽峰去接站。我和你妈在家准备。小曼就不要去了。”

秦怀瑾闻言,微微点头,深以为然。陆小曼抬起头,眼中有关切,也有一丝不解。

陆乔申看着女儿,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咱们陆家,讲礼数,但更要有风骨。你张叔叔王阿姨是客,我们派长子代表全家去迎接,礼数已经周全。但咱们不欠谁的,更用不着全家出动去巴结。你是我陆乔申的女儿,稳稳当当在家等着便是。”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陆家可以成分不好,但绝不能失了气节和尊严。 派陆暮明去,既是礼数,也是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我们重视这门亲事,是重视你张泽峰这个人,而非趋炎附势于你父母的所谓身份。

此刻,陆暮明将张泽峰的不安尽收眼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用力地握了一下张泽峰冰凉的手指,随即递过一个沉稳而令人安心的眼神。

就这简单的一握、一眼,仿佛带着陆家无声的支持和底气,瞬间稳住了张泽峰狂跳的心。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煤烟和湿气的空气,对陆暮明重重地点了下头,重新挺直了腰板。

他即将面对的,不仅是久违的父母,更是陆家对他诚意的第一次正式审视。而他,并非孤身一人。

月台上的人渐渐稀疏。张泽峰眼尖,终于在车厢尾部看到了父母的身影。

父亲张世华先下的车,他身穿半新中山装,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步伐沉稳,目光带着审慎的打量。母亲王亚琴紧随其后,衣着得体,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

“爸,妈。”张泽峰迎上去,语气带着紧张。

“嗯,到了。”张世华点点头,目光越过儿子,精准地落在后方半步的陆暮明身上。脸上浮现程式化的笑意,主动伸出手,保持在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上:“这位就是陆暮明同志吧?我是泽峰的父亲张世华。辛苦你还特意跑一趟,太客气了。” 握手一触即分,礼貌而疏离。

陆暮明心中雪亮,这看似客气的“同志”和“辛苦”,瞬间划清了界限。 他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敬重却不显卑微的笑容,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张世华的手,力道实在,一握即松,声音沉稳洪亮:

“张叔叔,您太客气了!我是陆暮明,家父陆乔申让我来接您和阿姨。一路辛苦,车已经在外面备好了。”

他刻意点明“家父陆乔申让我来”,代表的是陆家,是礼仪,而非他个人的殷勤。同时,“车已备好”展现了陆家的周到安排。

王亚琴也走上前,微笑道:“暮明同志,麻烦你了。”

陆暮明微微侧身,态度恭敬却不过分热络:“阿姨言重了,这是应该的。您和叔叔旅途劳顿,我们先上车休息吧。” 他侧身引路,姿态从容,丝毫没有去接对方行李的意图——既然对方讲究界限,他便给予充分的尊重和距离。

去停车点的路上,陆暮明不再主动寻找话题,只是礼貌地回答张家夫妻关于路程、天气的简单问话,介绍本地的语气平和客观,丝毫不提自家情况,更绝不主动提及陆小曼。他将“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八个字贯彻得淋漓尽致。

他心里清楚,此行目的不是献殷勤,而是“观其行,听其言”,为父亲陆乔申的后续决策收集情报。 既然初步试探出这对夫妻是“外热内冷、界限分明”的性子,他便迅速调整了策略——以对待“重要外宾”的礼仪相待,周全,但绝不会让陆家失了身份。

他将张家人引到车前(或许是一辆安排好的吉普车或拖拉机),拉开车门,姿态沉稳:“张叔叔,王阿姨,请上车。”

此时此刻的陆暮明,不再是那个在妹妹面前插科打诨的“好大哥”,而是陆家派出的、沉稳干练的“全权代表”。他收敛了所有的“憨傻气”,展现出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周到,让张世华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心中对陆家的评估,悄然调高了一分。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点明是镇长借的,彰显陆家影响力)行驶在颠簸的土路上。陆暮明熟练地把着方向盘,目光平稳地看着前方,耳朵却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后座的每一丝动静。

车内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张世华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是一种刻意的平淡:“泽峰,在这边生活习惯了吗。”

“还行。”张泽峰的回答硬邦邦的,眼睛看着窗外飞驰的稻田。

王亚琴似乎想缓和一下,接口道:“你弟弟前阵子还念叨你,说想你带他去抓知了。”

张泽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讥诮:“他?他现在是家里的宝贝疙瘩,想要什么没有,还用得着我去抓知了?”

这话里的火药味太浓了,王亚琴脸色一僵,有些下不来台。

陆暮明适时地插话,声音轻松,带着笑意,巧妙地转移了焦点: “哎,阿姨,您别说,这苏北的知了猴,夏天拿手电筒一照,树干上密密麻麻都是!用油炸了,撒点椒盐,那叫一个香!等夏天,让泽峰带小……带您和叔叔去体验体验,可有意思了!” 他差点顺嘴说出“带小曼”,及时刹住车,变成了“带您和叔叔”。

这话看似在打圆场介绍风物,却暗中点了张泽峰一下——“你父母来了,你得尽地主之谊”,同时也在试探张家父母对“乡土生活”的真实态度。

果然,王亚琴勉强笑了笑:“是吗,听着是挺有意思的。” 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兴趣。

张世华把话题拉回“正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压:“有趣归有趣,男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泽峰,你的专业在城里大厂更能发挥,总窝在这乡下修拖拉机,不是长久之计。”

张泽峰猛地转过头,情绪有些激动:“爸!我不是窝着!我在这有用!这的拖拉机、水泵,哪一样离得开技术员?比在城里论资排辈强多了!”

“你怎么说话呢!”张世华脸色沉了下来。

眼看冲突要升级,陆暮明赶紧笑着打岔:“叔,阿姨,您二位还真别说!泽峰可是我们这儿的宝贝!前阵子公社那台老掉牙的抽水机,多少老师傅都没辙,泽峰熬了一宿,愣是给捣鼓转了!救了几百亩秧苗呢!镇长见了他都主动递烟,说他是我们红旗镇的‘技术状元’!”

他这话,既是捧张泽峰,更是说给张世华听的——您儿子在这片土地上,凭本事赢得了真正的尊重,这不比在城里看人脸色强?

张世华闻言,神色稍霁,但依旧坚持他的价值观:“小打小闹,终非正途。”

长时间的沉默后,也许是压抑太久,也许是在陆暮明这个“外人”营造的相对安全的空间里,张泽峰望着窗外,突然用一种近乎自嘲的、带着深深疲惫的语气,轻声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正途?什么是正途?……在你们眼里,只有小峰(弟弟的名字)走的才是正途吧。反正我和他,本来都不是……”

他说到这里,猛然刹住,把“都不是你们亲生的”这几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车里的所有人都听懂了。

一瞬间,车内死寂。

王亚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张世华则猛地闭上眼,靠在座椅上,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陆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 他全明白了。

原来如此!所有的偏袒、疏离、以及张泽峰宁愿远走他乡图个清静的决绝,都有了最残酷、也最合理的解释。这不是简单的偏心,而是源于“非亲生”这根深扎在所有人心中、无法拔除的刺。会哭闹的养子获得了更多的关注,而沉默要强的张泽峰,则被理所当然地忽视了。

陆暮明没有转头,依旧目视前方,但语气变得异常沉稳和温和,他接过了这个最沉重的话题,却把它轻轻推开,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

“泽峰,话不能这么说。这世上啊,缘分有深有浅,但处出来的感情才最真。你看我,我爹妈对我,那真是掏心掏肺,可我这浑小子,不也老惹他们生气?父母心,都是一样的,盼着儿女好。”

他这话,既安抚了张泽峰(感情在于相处),也委婉地劝解了张家父母(儿女都会惹父母生气,别太计较),更把话题从敏感的“血缘”引向了普世的“父母心”,高超地控制住了即将失控的场面。

吉普车在沉默中继续前行,但车内的空气已经完全变了。最大的秘密已经揭晓,所有的伪装都失去了意义。 陆暮明通过这短短一路的对话,已经摸清了张家的底牌——一个因“非亲生”而充满裂痕的家庭。这为他父亲陆乔申接下来的“谈判”,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情报。

吉普车颠簸着爬上一个缓坡,当车身越过山脊线的一刹那,副驾上的张泽峰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车窗外,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广阔无垠的麦田,如同金色的海洋,在午后的阳光下翻滚着灼目的波浪。一条宽阔的人工河,如同闪亮的缎带,从麦田中央奔流而过,将这片富饶的土地一分为二。河的这一岸,是稻田村整齐的田垄和冒着袅袅炊烟的村舍;河的对岸,远处山脚下,则隐约可见另一个村落的轮廓——那是日后将与稻田村有许多故事的后山村。

此情此景,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它宣告着此地的生机勃勃,也宣告着张泽峰选择的这片土地,并非他们想象中的穷乡僻壤。

车厢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张世华和王亚琴望着窗外的景象,原本在腹中打转的、关于“条件艰苦”、“前途有限”的说辞,一下子被这实实在在的、极具冲击力的丰饶景象给堵了回去。气氛一时间竟有些微妙的尴尬。

王亚琴率先打破了沉默,她轻轻碰了碰丈夫的胳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找寻的、居高临下的关切:“世华,你看这地方……倒是比想象中开阔。就是太偏僻了,泽峰在这,医疗、买东西,终归是不方便的。” 她这话,明着是感叹,实则是说给儿子听的,试图重新掌握话语的主导权,点明这里的“短板”。

张世华推了推眼镜,目光从麦田上收回,恢复了那种审慎的语调,接话道:“嗯,农业资源看来不错。不过泽峰,你的专业是机械,长期待在乡下,技术眼界容易跟不上时代。男人,还是要往大平台走。” 他试图将话题拉回他熟悉的“事业规划”轨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开车的陆暮明,却突然笑着插话了,他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瞬间将张家夫妻那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轻轻巧巧地拂开了:

“叔,阿姨,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泽峰在这可不是‘待着’,他是咱这儿的技术顶梁柱!看见那条河没?”他指了指窗外的人工河,“去年发大水,河闸坏了,全公社的拖拉机都趴了窝,就是泽峰带着我们几个,在水里泡了两天两夜给修好的!镇长来了,都得给他递烟,说他是咱红旗镇的‘定海神针’!”

他这话,没有丝毫炫耀,却用最朴实的事实,将张泽峰在这里的价值、地位和受到的尊重,展露无遗。他不是需要父母担忧生计的“孩子”,而是能守护一方水土的“人物”。

陆暮明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瞥了一眼张泽峰,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张泽峰接收到信号,深吸一口气,第一次主动转过头,看向父母,语气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爸,妈。我在这很好。这里需要我,我也喜欢这里。这就是我选的路。”

这一刻,车内的权力格局悄然发生了变化。

窗外的麦田是沉默的证据,陆暮明的话是响亮的旁白,而张泽峰最终的亲口确认,则是掷地有声的宣言。

王亚琴看着儿子眼中久违的光彩,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到了嘴边的规劝,终究是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咽了回去。她不得不承认,儿子似乎真的在这里,找到了某种他们从未给予过的、坚实的价值感。

张世华则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埂村舍。他或许依然不认同儿子的选择,但眼前这片土地所展现出的生命力,以及儿子身上那股陌生的笃定,都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吉普车在夕阳的余晖中,朝着稻田村深处驶去。车外是金色的希望,车内是无声的较量与和解的开端。陆暮明知道,真正的“硬仗”——两家父母的正式会面,马上就要开始了。而他,已经成功地为这场会晤,奠定了第一个对陆家有利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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