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儿

天刚蒙蒙亮，薄雾还没散尽，陆家院门紧闭，村里静悄悄的。张泽峰揣着一肚子滚瓜烂熟的话，蹑手蹑脚地溜达到陆家院门外，想趁着没人，先对着那扇门演习一遍。

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对着门板，压低声音但情绪饱满地开始练习：

“陆叔！我……我张泽峰对天发誓，一定对小曼好！我爹妈是他们，我是我！我就跟那螺栓似的，这辈子就钉在稻田村了！我……”

他正说到动情处，全身心投入，完全没注意到，院墙角落的柴火垛后面，已经有好几个早起拾柴火、蹲茅厕的邻居，正缩着脑袋捂着嘴，看得津津有味。

突然！

“吱呀——”一声，陆家院门被拉开一条缝。

只见陆暮明顶着个鸡窝头，嘴里叼着根筷子，身子斜靠在门框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用那特有的、慢半拍的、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腔调，懒洋洋地开口：

“大侄子——”

这一声，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半条街都听见。

张泽峰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僵在原地，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根。

陆暮明仿佛完全没看见他的窘态，继续慢悠悠地，用拿着半块窝窝头的手，朝他晃了晃手里的小碟子：

“喊半天渴了吧？进来喝口稀饭？叔这儿还有刚切的榨菜丝儿，嘎嘣脆，来点儿？”

他这话音还没落……

“噗嗤——” 东边院墙头，王寡妇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缩回头。

“嘿嘿……” 西边柴火垛后，传来几声压抑的闷笑。

张泽峰僵硬地转动脖子，赫然发现，左右邻居的院门口、窗户缝里，不知何时探出了好几个脑袋，个个脸上都挂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灿烂笑容。

这一刻，张泽峰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陆暮明这才仿佛刚看见那些邻居似的，扯着嗓子，用他那憨厚无比的调门开始“训斥”街坊：

“哎！看啥看啥？没见过爷们儿一大早练嗓子啊？都散了散了！该喂猪喂猪，该掏茅厕掏茅厕去！别吓着我家……咳……来串门的大侄子！”

他特意在“大侄子”上加重了语气，然后才扭头对着石化的张泽峰，眨巴眨巴眼：

“还愣着干啥？进屋啊！真等着你陆叔我八抬大轿抬你进去？”

院门“哐当”一声被陆暮明栓上，隔绝了外面邻里意犹未尽的嬉笑声。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院子，瞬间只剩下自家人。

刚才还扮演“大家长”的陆暮明，一转身，脸上的得意劲儿还没完全收起来，就看见母亲秦怀瑾已经放下了粥碗，面无表情地弯腰抄起了墙角的笤帚疙瘩。

“娘……妈，您……您这是干啥？”陆暮明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那点嬉皮笑脸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就往后退。

“我干啥？！”秦怀瑾柳眉倒竖，手里的笤帚点着他，声音压着火气，却又字字清晰，生怕屋里的小曼听不见：

“陆暮明！你个混账东西！你妹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啊？”

话音未落，笤帚带着风声就招呼过来了！

“大清早的，你闹这一出！左邻右舍都听着了，你让你妹妹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你妹妹的名声还要不要啦！”

秦怀瑾一边追，一边数落，每说一句“你妹妹的名声”，手里的笤帚就精准地往儿子屁股上、后背上招呼一下，不重，但响声清脆，气势十足。

陆暮明也不敢真跑，只能抱着头在院子里灵活地躲闪，绕着磨盘转圈，嘴里还不忘讨饶，带着点委屈的狡辩：

“哎呦！妈！妈！轻点儿！我这不是……这不是帮小曼和泽峰把事儿坐实了嘛！省得夜长梦多！我这可是好心！”

“我好你个头的心！”秦怀瑾气结，追得更急了，“有你这么帮忙的吗？你这是把你妹子架在火上烤！我看你就是皮痒了！”

这时，里屋的门帘悄悄掀开一条缝，陆小曼探出半张红得像苹果的脸，看着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母子俩，尤其是大哥那副龇牙咧嘴的狼狈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缩了回去。但那笑声，已经飘了出来。

听到女儿的笑声，秦怀瑾手上的动作缓了缓，瞪了儿子一眼，语气也软了点，但依旧板着脸：

“还笑！都是你惯的！赶紧滚去把脸洗了，一脸晦气！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陆暮明如蒙大赦，呲牙咧嘴地揉着屁股，一溜烟钻进了灶房。

院子里，秦怀瑾插着腰，喘了口气，看着灶房方向，自己却先忍不住摇头失笑，低声骂了句：“这个混世魔王……”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大儿子这招虽然混账了点儿，但效果……还真不赖。经他这么一闹，小曼和泽峰这事，就算过了明路了，还是以一种谁都挑不出大错、甚至带着点喜庆色彩的方式过的。这比双方父母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谈，少了多少尴尬和算计？

秦怀瑾追打着陆暮明绕了磨盘两圈，算是做足了“教训儿子、维护女儿名声”的姿态。见好就收，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把笤帚往墙根一靠，仿佛这才看见僵在院门口、进退两难、脸上红白交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张泽峰。

秦怀瑾瞬间就“变”了张脸。刚才还是怒其不争的严母，此刻已是面带歉意、又带着几分无奈何的温和长辈，她一边用手理了理刚才追打时弄乱的头发，一边朝着张泽峰走过去，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歉意：

“泽峰啊，你看这……真是让你看笑话了。家里这个混账东西，做事没轻没重的，你别往心里去。” 她这话，明着是道歉，暗地里却把“陆暮明虽然方法混账，但动机是为你们好”的意思点给了张泽峰。

她走到张泽峰面前，目光温和却极有分量地落在他脸上，话锋轻轻一转，叹息道：

“唉，暮明这么一闹，满村风雨是免不了啦。小曼这丫头脸皮薄，以后出门，怕是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喽……”

他脸上的红潮还未完全褪去，但听到秦怀瑾这话，他立刻挺直了一直有些佝偻的背，眼神里的尴尬和慌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取代。他上前一步，对着秦怀瑾，语气诚恳又斩钉截铁：

“秦阿姨！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事……这事都怪我！是我没处理好家里的事，让暮明哥……让家里为难了。”

他先揽下责任，姿态很低。

“至于小曼……” 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了些，但更加坚定，“您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些闲言碎语伤着她！以后在村里，谁要是敢在背后嚼半句舌根，我张泽峰第一个不答应！我会用行动让大家知道，能和小曼在一起，是我张泽峰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绝不会有半句闲话能落到她头上！”

他没有纠缠对错，而是直面后果，并给出了“用行动保护”的承诺，展现了担当。

秦怀瑾听完，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真正的笑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但她不会轻易表露满意，只是点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

“你有这个心就好……行了，这一大早的，闹得鸡飞狗跳的。还没吃早饭吧？进来吧，灶上粥还热着。”

一句“进来吧，灶上粥还热着”，看似平常，实则是一个巨大的信号——这意味着，秦怀瑾代表陆家，初步接纳了他在这个“家庭闹剧”后的身份，从“客人”向“半个自家人”迈进了一大步。

张泽峰如蒙大赦，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赶紧应声：“哎！谢谢阿姨！”

而此刻，灶房门口，偷偷摸摸伸出半个脑袋的陆暮明，听到母亲这句话，对着张泽峰偷偷挤了挤眼，脸上露出了“计谋得逞”的坏笑。

果然，晌午时分，陆乔申提着从集上换回来的油盐酱醋，刚踏进村口，就被几个老伙计拦住了。这个拍拍他肩膀说“老陆，好福气啊，女婿一大早就来表忠心”，那个挤眉弄眼地学舌“听见没？人家泽峰要当你们家的‘螺栓’呢！”……

陆乔申脸上陪着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准是自己那个“好大儿”陆暮明干的好事！

他沉着脸回到家，院门一关。秦怀瑾正在灶间炒菜，见他脸色不对，立马心领神会，抄起锅铲就走了出来。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十足。

“陆、暮、明！”陆乔申声音不大，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正蹲在院子里修锄头的陆暮明后背一凉，刚想溜，就被他爹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爸！爸！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陆暮明立马怂了，开始耍贫嘴。

“我跟你这个混账东西没什么好说的！”陆乔申这回是真有点动了气，主要是气他做事太不计后果，毁了女儿家的清静。他顺手抄起门边的笤帚疙瘩。

秦怀瑾也在一旁“助阵”，举着锅铲虚张声势：“你个混球！让你嘴没个把门的！小曼要是气得不出门，我跟你没完！”

于是，一场经典的“男女混合双打”在院子里上演。陆乔申的笤帚主打一个“势大力沉”，专往肉厚的屁股上招呼；秦怀瑾的锅铲则“声势浩大”，敲得锅铲哐哐响，但落点精准，基本都是空气。

陆暮明抱头鼠窜，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嘴里嚎得跟杀猪似的，求饶的话也极其“陆暮明”：

“哎呦！爹！轻点儿！我可是您亲儿子！”

“妈！妈！别打了！再打聪明绝顶的脑袋就打傻了！”

“哎呦喂！爸！别打了！真别打了！在打下去……在打下去您可就没儿子了！到时候谁给您养老送终啊！”

最后这句“没儿子了”带着哭腔喊出来，简直是滑稽透顶。

他这耍宝的劲儿，把原本在里屋又羞又气、不肯出来的陆小曼都给逗得噗嗤一笑。连一本正经动手的陆乔申，嘴角都抽搐了一下，差点没绷住。

这场“毒打”雷声大，雨点小，主要是做足姿态，让全家（尤其是陆小曼）出气，也让外人知道陆家是“讲规矩”的。打到后来，基本就成了陆暮明单方面的耍宝表演。

最后，陆乔申打累了，把笤帚一扔，瞪了他一眼：“滚去洗手！吃饭！”

秦怀瑾也放下锅铲，没好气地骂了句：“还不去摆碗筷！看着你就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