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麦浪翻滚着金黄,秋收正忙。张泽峰从公社取信回来,没有直接去田里,而是先冲回农机站的宿舍,反手插上了门闩。
他背靠着木门,深吸了一口气,才撕开那封来自余杭镇的家信。目光扫过那些冰冷、带着施舍意味的字句时,他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无奈的情绪,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地主成分……屈尊前往……好自为之……”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最痛的地方。他为父母感到羞愧,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无法改变父母那套根深蒂固的价值观。
但几分钟后,他猛地站直身体,走到水缸边,掬起一捧凉水狠狠泼在脸上。他看着镜中自己通红的眼睛,深吸几口气,努力调整着面部僵硬的肌肉,直到嘴角能重新扯出一丝惯常的、略带憨厚的笑意。
他不能把这份来自家庭的龌龊和压抑,带到陆家去。尤其是,不能污染了小曼眼前那片干净的天地。
当他骑着车赶到田头,找到陆乔申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阴霾。他甚至带着点轻松的语调,像往常一样打招呼:“陆叔!忙呢?家里来了封信,说……过几天要过来看看。” 他递过信,眼神明亮,仿佛在分享一个寻常的好消息。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陆乔申展信阅读的那片刻沉默里,他的心跳得有多快,手心里的汗有多黏腻。他紧张地注视着陆叔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生怕从那平静的面容上看到失望或轻蔑。
当陆乔申用那句“扫榻相迎”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所有的尴尬与羞辱时,张泽峰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随之涌起的,是更深的感激与敬佩。他立刻顺着陆叔的话,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
“哎!陆叔您放心,招待所的事包在我身上!那我先回去忙了!”
他必须用这种积极、阳光的姿态,来冲淡那封信可能带来的任何一丝不愉快。
转身离开田埂的刹那,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但脚步依旧轻快。他走向正在不远处弯腰捆扎麦穗的陆小曼。
“小曼!”他唤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我刚跟陆叔说了,过两天我爹妈要过来看看。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多帮衬着点。”
陆小曼闻声直起腰,脸颊被太阳晒得微红,额角带着细汗,在阳光下看起来鲜活又生动。她看了张泽峰一眼,轻轻“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嘴角却有一丝藏不住的、羞怯的笑意。
就这一眼,这一抹笑意,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张泽峰心头所有的阴霾。
看着她的身影,张泽峰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地、酸楚地想:
“就这样,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说上几句话,能透过窗户看看她忙碌的样子,陪她在田埂上走一段……就已经是老天爷格外的恩赐了。我还敢奢求什么呢?要怪,就怪我自己,摊上了这样的爹妈吧……”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痛,却也让他更加坚定了决心:他必须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在她和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之间,筑起一道高高的墙。
他最后对陆小曼露出一个干净温和的笑容,转身大步离开。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个年轻的背影,在那一刻,有了一种沉默的、守护者的姿态。
……张泽峰没有回农机站,而是发疯似的冲上了山岗。林间的风呼呼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窒闷。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发出一声声压抑已久的、沙哑的怒吼!
“我不配……我这辈子都不配——!”
就在他喊得声嘶力竭时,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一个带着浓浓戏谑的熟悉嗓音:
“呦呵!我当是撞上大运,逮着头黑瞎子,过年能整件熊皮大衣了呢!闹了半天,是你小子在这儿鬼哭狼嚎的,坏老子雅兴!”
张泽峰猛地一惊,仓惶回头,只见师父周志强和护林员老李,一人手里提着只野兔,从树林阴影里溜溜达达地走了出来。周志强脸上挂着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招牌笑容,上下打量着他。
“师……师父。”张泽峰慌忙用袖子擦脸,想掩饰狼狈。
“说说吧,”周志强走到他面前,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这天,又叫你小子捅出啥窟窿了?”
张泽峰鼻子一酸,所有的委屈和绝望涌上心头,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封皱巴巴的信,递了过去,声音沙哑:“师父……我……我配不上陆小曼。”
周志强接过信,扫了几眼,脸上的嬉笑慢慢收了起来,但也没动怒,只是嗤笑一声,把信随手塞回他口袋:
“就为这?我还以为你把公社的拖拉机开河里去了呢!”
他掏出烟袋锅点上,嘬了一口,眯着眼看着眼前这失魂落魄的徒弟:
“小子,我问你。你将来,是打算卷铺盖回你余杭镇那爹妈跟前当乖儿子去,还是就扎在这片地界,跟你师父我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张泽峰红着眼抬头:“我当然留在这!我死也不回去看他们脸色!”
“那不就结了!”周志强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力道不小,“我那个亲儿子,当了兵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年能见一回都烧高香了!咋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是白说的?你师父师母,不算你半个爹妈?学手艺的时候嘴甜得跟蜜似的,现在觉着爹妈丢人,就想连师父师母也一块不认了?你个白眼狼!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我可告诉你,年三十儿,我这干儿媳陆小曼要是不登门给你师母磕头拜年,你小子也别他妈给我滚进来了!那么好的姑娘,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不稀罕,你师母可稀罕得紧!你要敢把这到手的儿媳妇给我弄飞了,看她不用唾沫星子天天淹死你!”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张泽峰脑子里那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是啊!他的人生是他的!他的家可以在稻田村!他的爹妈,可以是师父师母!他凭什么要为了那对让他感到羞耻的亲生父母,放弃眼前的幸福,辜负待他如子的师父师母,更辜负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一股热气“腾”地冲上了他的头顶,驱散了所有的绝望和冰冷。他看着师父那双看似戏谑、实则充满了关切和期望的眼睛,重重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头:
“师父!我……我明白了!我不会放手!绝不!”
周志强这才满意地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把抽完的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这还像个爷们儿样!行了,别嚎了,拎上兔子,回家!让你师母给你炒俩菜,压压惊。瞧你这点出息!”
他背着手,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晃晃悠悠地在前头走。张泽峰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快步跟了上去。林间的风似乎也不再冰冷,夕阳的余晖将师徒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充满了希望。
看着徒弟那副失魂落魄的窝囊样,周志强嘴上骂得凶,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更是疼得跟针扎一样。
他为啥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张泽峰好?真不只是因为这小子肯吃苦、脑子灵光,是块学技术的好材料。更因为,这小子对他的脾气!
周志强是军人出身,性子直来直去,最烦那些弯弯绕。而张泽峰身上有股子难得的敞亮和实在,干活不惜力,做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高兴了就咧嘴傻笑,难过了就跟他现在这样,找个没人的地方嗷嗷喊几嗓子,发泄完了照样是一条好汉。这种“臭味相投”,让周志强打心眼里觉得对路。
更深处,藏着一份周志强自己都不太愿意细想的私心——一份作为“军属”的、难以言说的寂寞和情感空缺。
他亲儿子,那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小子,穿上军装后,就像嫁给了国家。一年到头见不着面,写封信都跟电报似的,报喜不报忧。家里永远冷冷清清,以前儿子在家闹腾得烦,真走了,这心里头又空落落的,连个能吹胡子瞪眼、较劲摔跤的人都没有。
直到张泽峰这小子出现,像一团火,莽莽撞撞地闯进了他这片冷清的中年生活。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学拆装,为一点进步兴奋得满脸放光,累了就瘫在地上跟他耍赖讨水喝……周志强那沉寂已久的、属于“父亲”的情感,仿佛又重新找到了寄托。
既然亲生儿子成了国家的栋梁,天南海北地跑,那他周志强凭什么不能再“认”一个合心意的干儿子,留在身边,享受点触手可及的天伦之乐?
所以,当他看到张泽峰被那对拎不清的亲生父母作践、自我怀疑时,那股火“噌”就上来了!
“张家不珍惜是吧?好!你们不心疼,我心疼!你们不要,我要!这个儿子,老子抢定了!”
在他心里,“干儿子”和“亲儿子”,就只差那么一个字。可感情是处出来的!张泽峰这些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端茶递水,陪他喝酒侃大山,给他带来的欢笑和慰藉,比他那个远在天边的亲儿子只多不少!那声“干爹”,他周志强应得心安理得,也护得理直气壮!
想到这里,周志强再看张泽峰那副为原生家庭所困的蠢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必须把这小子的心思彻底拉回来,拉到这个真正需要他、也真正值得他珍惜的“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