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花一脚踏进家门,正赶上周志强端着搪瓷缸子从里屋出来,抬眼瞧见她,便顺嘴问道:“回来了?咋样,这趟门儿摸着没有?是不是老陆家那闺女?”
“哎呦我的老天爷!可别提了!”
刘春花把空竹篮往桌上一撂,都顾不上喝口水,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话匣子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拦都拦不住。
“嘿!你猜怎么着?真叫我一找一个准儿!就是陆乔申家那丫头,陆小曼!哎呀呀,老周,不是我跟你吹,我刘春花说媒大半辈子,十里八乡的姑娘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像陆家这闺女这样式的——头一份儿!真真是头一份儿!”
她拽过周志强手里的搪瓷缸子,也顾不得是谁的,“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眼睛瞪得溜圆,继续比划:
“你说那模样俊吧?那是真俊!可人家那不光是俊,是那股子说不出的气派!说话不高不低,走路不紧不慢,给你递杯茶,那动作都跟画儿似的!还有那一手绣活,我的娘哎,我拿去的破衣裳,经她手那么一摆弄,嘿!针脚细密得跟机器扎的似的,还带着灵性!”
周志强听得入神,插嘴问:“那……她家大人啥意思?她妈,就那个……秦怀瑾,好说话不?”
“快别提她妈了!”刘春花又一拍大腿,表情夸张得像是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的个乖乖!那才是个真佛!我刚开始还跟她绕弯子呢,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两句话不到,就把我那点心思看得透透的!那眼神,平和得像潭深水,可底下清亮得啥都瞒不住!”
她凑近周志强,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跟你讲,就陆家那院子,我的天,收拾得那叫一个利索!鸡窝是鸡窝,菜畦是菜畦,破瓦罐里都种着花!墙上还挂着字画,‘宁静致远’!你再看看咱家这院儿……唉,没法比!那通身的气派,哪像乡下妇人?我瞧着,比镇上的妇女主任还有派头!张泽峰那小子,将来要是有福气真成了,摊上这么个丈母娘,嘿嘿……” 她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不知是同情还是羡慕,“有他‘好日子’过喽!规矩小不了!”
周志强被她逗乐了,呛了口茶水,笑道:“照你这么说,这张泽峰不是去找媳妇儿,是去‘朝圣’了?”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刘春花说得眉飞色舞,“不过啊,我看那闺女对张技术员,倒不像是完全没意思。姑娘家脸皮薄,一提就脸红,借口送饭就跑了。这事儿啊,有门儿!就是这未来的丈母娘,道行太深,咱还得从长计议……”
就这样,刘春花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讲了小半个时辰,把个周志强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她说得口干舌燥,才心满意足地总结道:“反正啊,这门亲事要是真成了,是张泽峰那小子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咱们这媒人,也算办了件积德的大好事!”
夜幕降临,这个小院里,充满了刘春花带来的、关于另一个家庭细致入微的生动气息,也预示着一段新的缘分,正悄然萌芽。
晚饭后,灶间传来陆小曼心不在焉的洗碗声。堂屋里,秦怀瑾将刘春花提亲的事,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丈夫。
陆乔申听罢,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淡然笑意。他呷了口茶,目光清明地看向妻子:
“怀瑾,张家那小子,人踏实,肯钻研,是块好材料。我冷眼瞧了这两年,心术正,不是奸猾之辈,配得上咱家小曼。”
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里透出属于留洋见识的睿智和策略感:
“不过,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咱们觉得好不够,得看他张家,尤其是他城里那对当干部的爹妈,是什么成色,什么态度。”
“刘媒人这一来,窗户纸算是捅破了。那咱们也不用再藏着掖着。”陆乔申的语调沉稳而果断,“接下来,我的意思是这样——”
“第一,大大方方,让小曼和泽峰相处。”
他看向妻子,眼神通透:“年轻人,彼此有好感,光明正大地走动,说说话,看看电影,无妨。咱们是留过洋的人,不兴旧社会那套死板的规矩。但是,” 他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必须是公开场合,得有分寸。绝不能授人以柄,让人看轻了咱家姑娘。”
“第二,这不叫‘谈着看’,这叫‘放饵钓鱼’。”
陆乔申的嘴角勾起一丝洞悉世情的微笑:“咱们这边越是大方,越是坦荡,张家那边就越坐不住。他张世华夫妇在余杭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儿子在乡下跟一个姑娘公开处对象,他们能装作不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指定得上门来‘看看’。”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话语中充满了算计:
“这‘看看’,就是硬仗了。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瞧瞧他张家的门风、为人。是通情达理,还是眼高于顶?是真心结亲,还是勉强应付?这一面,比媒人说一千道一万都管用。”
秦怀瑾闻言,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丈夫这番谋划,既开明又周密,完全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所以,”陆乔申总结道,“回头你跟小曼说开,爸不拦着她跟张技术员正常交往。但也得点醒她,姑娘家的矜持和眼光不能丢。这既是她的缘分,也是她看未来公婆的一道考题。”
这一刻,陆乔申从一位审查者,变成了一位高明的棋手。他不再被动等待张家的态度,而是主动“落子”,用“开放”和“坦荡”作为武器,迫使对方走出下一步,从而为自己争取到审视和选择的最佳位置。
堂屋里,父母已经达成了默契。而灶间,陆小曼心不在焉地刷着碗,水流声哗啦,却冲不散心里的乱麻。她又想起张泽峰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还有刘媒婆那番话,脸上就一阵阵发烫。是羞,是恼,还有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啧,这碗跟你有仇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笑意在门口响起。
陆小曼一回头,看见大哥陆暮明歪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嘴里叼着根草茎,脸上挂着那种她最“讨厌”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笑容。
“要你管!”陆小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手下刷碗的力道更重了。
陆暮明非但没走,反而溜溜达达凑过来,歪头瞅着她的侧脸,拖长了调子:“哦——我明白了!是不是咱村那位张技术员,修拖拉机修得五迷三道,把某人的魂儿也当零件给卸走啦?”
“陆暮明!你胡说八道什么!”陆小曼顿时炸毛,举起湿淋淋的抹布就作势要抽他,脸颊红得像烧起来。
陆暮明灵巧地往后一跳,笑得更加得意,举手做投降状:“哎哎哎,别动手啊!我说错啦?那难道不是某个人,听说人家掉沟里了,急得跟什么似的,翻箱倒柜找万金油比谁都积极?”
“你……你讨厌!我不理你了!”陆小曼说不过他,气得跺脚,转身背对他,肩膀却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看着她这副模样,陆暮明眼里的戏谑慢慢沉淀为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和。他不再逗她,而是用草茎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语气依旧懒散,却少了调侃,多了几分认真:
“行啦,脸皮薄得跟饺子皮似的,一捅就破。哥跟你说,张泽峰那小子是有点愣头青,办事不过脑子。可你想啊,他为啥不过脑子?还不是因为心里头揣着个宝贝,怕手慢一点就让别人抢了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这种人,实在。比那些心里头九曲十八弯,面上跟你装孙子的强多了。心里有啥,脸上就有啥,敞亮!”
说完,他也不等陆小曼回应,把草茎一扔,又恢复了那副欠揍的腔调,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得,您老慢慢刷碗,慢慢想。反正啊,有人是掉进张技术员挖的‘爱河’里喽!”
“陆暮明!你给我站住!”陆小曼抄起灶台上的丝瓜瓤就砸了过去,却只砸中了他溜出门的背影。
晚上,陆小曼躺在炕上,白天那股羞恼劲儿过去后,哥哥那些混账话却一句句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她忽然明白了,大哥那些插科打诨、那些欠揍的调侃,是在用他特有的方式,把她从那种拧巴、羞臊、不知所措的情绪里拽出来,是在告诉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看开点,那小子人不错。
想通了这一层,心里顿时敞亮了不少。可一想到大哥白天那副“我可什么都看透了”的得意嘴脸,陆小曼又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对着空气挥了挥拳头:“死大明!明天再找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