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花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便目光恳切地望着秦怀瑾,等待她的回应。
堂屋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灶间隐约传来陆小曼收拾碗筷的轻微响动。
秦怀瑾并没有立刻接话,她沉吟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瓷茶杯的杯沿,目光低垂,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脸上恢复了那种得体而沉稳的微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
“刘大姐,您这番掏心窝子的话,真是为我们小曼着想,我先替孩子谢谢您了。”她先肯定了刘春花的诚意,然后话锋一转:
“不过,结亲这事儿,讲究个你情我愿,更要慎重。毕竟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张家那孩子看着是千好万好,但终究是隔着一段距离瞧的。这最终要和他过一辈子的,是小曼她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沉,继续说道:
“所以,这事儿啊,光咱们两个在这儿说道还不够。第一,我得跟她爸好好商议商议,这个家的大事,终究得我们当家的点头。第二,也是最要紧的,我得再细细地问问小曼自己的心思。媒人说得再好,终究是外人眼里瞧的。关键得看两个孩子自己有没有这个缘分,心里头是不是都情愿。”
最后,她给了刘春花一个明确的、充满希望的交代:
“刘大姐,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今天的意思,我和她爸都明白了。您容我们几天工夫,一家人坐下来好好通个气,也让我再探探小曼的口风。等我们这边商量出个章程,无论如何,都给您一个准信儿。总不能辜负了您今天跑这一趟的辛苦和张技术员的一片诚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刘春花是明白人,一听这话,就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但秦怀瑾这番通情达理、处事稳重的做派,反而让她对这门亲事更添了几分信心——有这样明事理的岳母,女婿将来也吃不了亏。
刘春花(立刻顺势而下,脸上堆满理解的笑容):“哎呦,我的好妹子!你这话说的在理,太在理了!结亲是大事,是得好好商量,尤其得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不急,不急!我等你信儿!”
说罢,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目光朝窗外一瞥,便自然地拍了下大腿: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都没瞧这天色!好妹子,我看日头也不早了,我还得紧着赶回镇上给我家老周做饭。他中午在厂里随便对付一口,晚上这顿饭,我说什么也得让他吃上口热乎的。不说了不说了,我这还有大段路要赶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拎起那个早已空了的竹篮子,却仿佛不经意地用手指点了点篮子里那几件需要缝补的旧衣裳,对秦怀瑾笑道:
“这几件衣裳,就麻烦妹子你费心给瞧瞧,不着急,慢慢来。我过两天得了空再来取。这点子心意你先拿着,算是料子钱,不够我下回再补上。”
刘春花从口袋里摸出那几张准备好的一块两块的零钱,不由分说地塞到秦怀瑾手里。这钱,既是缝补的“定金”,更是为下次登门埋下了一个最名正言顺的由头。
秦怀瑾心里跟明镜似的,哪里是真贪图这点手工钱,但她也知道这是媒人行事的规矩和心意,推拒反而显得生分,便笑着收下了:“大姐您太客气了,这点小活计,不值当什么。那行,您路上当心,我们这边一有信儿,就给您捎话。”
“好嘞!妹子你留步,千万别送!” 刘春花说着,人已利索地走到了院门口,回头朝灶房方向又扬声喊了一句:“小曼啊,阿姨先走了!下回再来尝你的好茶!”
灶间里传来陆小曼一声轻轻的回应。刘春花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踏着夕阳的余晖,脚步轻快地走上了回镇的路。她心里清楚,今天这趟门,没白跑。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看陆家这块地里,能不能发出芽、开出花来了。
送走了刘春花,秦怀瑾掩上院门,刚才还挂着得体微笑的脸庞,瞬间沉静下来。她转身回到堂屋,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张作为“定金”的零钱和那几件旧衣裳,眼神复杂。她知道,家里的一场“小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而最关键的是,她得先去灶间,会一会她那颗心思已经乱了套的宝贝闺女……
灶间里,陆小曼正心不在焉地涮着碗,水声哗啦,却盖不住心里的兵荒马乱。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她的脊背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秦怀瑾走到女儿身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干布,接过她洗好的碗,细细擦拭起来。母女俩沉默地配合了一会儿,只有碗碟轻微的碰撞声。直到最后一个碗擦干放好,秦怀瑾才将布巾搭好,转向女儿,语气平和地开口,直接切入了核心:
“小曼,”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里没外人,就咱娘俩。张泽峰来家里,前前后后也有两三回了。你跟妈交个底,抛开刘媒人那些天花乱坠的话,单说你这心里头,对那后生……到底是怎么个看法?”
陆小曼的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手里揪着围裙一角,扭捏着转过身,声音又急又羞,还带着点莫名的委屈:
“妈!您……您怎么也问这个!我……我这心里正乱得像一团麻呢!”她跺了跺脚,语气里带着嗔怪,“那张泽峰……脸皮也太厚了!统共才见了几面?话都没说上十句!他……他怎么就敢……怎么就敢直接让媒人上门来了!这……这要是以后真……真那什么了,他还不得……不得把你女儿给吃了呀!”
她的话像撒豆子似的,又快又急,与其说是在生气,不如说是一种被人看穿心事、无所适从的羞窘。那句“把你女儿给吃了”,更是泄露了她潜意识里,已然将自己和张泽峰的“以后”联系在了一起。
秦怀瑾静静听着,看着女儿绯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心里那面镜子越发澄亮。她没有点破女儿话里那点言不由衷的娇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小曼一眼,语气依旧平稳:
“哦?这么说,你恼的不是他这个人,是恼他……太心急?”
“才不是呢!” 陆小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地急声否认,可话一出口,她就发现更糟了。她发现自己根本说不清楚——是气他莽撞?还是羞于承认自己其实并不真的反感?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越是辩解,越是漏洞百出。她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索性背过身去,声音带着点哽咽的倔强:“我……我谁的气也不生!我……我就是……哎呀,妈您别问了!烦死了!”
看着女儿这副窘迫又可爱的模样,秦怀瑾心里最后一点不确定也烟消云散了。她什么都明白了。这丫头,嘴上说着“烦死了”,心里怕是已经悄悄给人开了扇门。再多问,就是她这个当妈的不懂事了。
秦怀瑾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对女儿即将长大的不舍,有对往昔岁月的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祝福。 她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女儿的肩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坚定:
“好了好了,妈不问了。”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
“小曼,记住妈一句话:路是自己走的,日子是自己过的。只要你心里觉得好,觉得情愿,觉得往后想起来不会后悔,那便是真的好。 妈……只盼着你往后顺遂,过得比妈强。”
这番话,像一阵暖流,瞬间冲散了陆小曼心中的慌乱和羞涩。她猛地转过身,扑进母亲怀里,把发烫的脸颊埋在母亲肩头,闷闷地“嗯”了一声。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依偎里了。
秦怀瑾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目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心中已有了决断。她知道,接下来,就是她和陆乔申之间,关于如何风风光光、又体体面面地,把女儿这门亲事应承下来的商议了。
此刻的她,满心期盼着女儿能踏上一条安稳顺遂的幸福路,却全然不知,时代的洪流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湍急。此刻看着老实诚恳的张泽峰,将在进城后见识到另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而夫妻聚少离多的岁月,终将冲刷掉最初的情谊……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这仍是一桩被所有人看好的、充满希望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