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花并未立刻接话,而是若有所思地轻轻摩挲着手中那件绣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在看陆小曼离去的方向。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恰到好处,带着几分真诚的感慨与怜爱。
刘春花(目光收回,落在秦怀瑾脸上,语气真诚而温和): “秦家妹子,不是我多嘴多舌。方才我瞧着你们家小曼里外忙活的样儿——模样俊,手脚利索,性子又沉稳,更难的是这一手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的好绣活。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半辈子说媒拉纤,见识的姑娘不少,可像小曼这样出挑的,真是头一份儿。”
刘春花(压低了些声音,更像姐妹间的体己话): “丫头今年有十七了吧?这正是花朵儿最好的年纪。妹子,咱们当爹妈的,拼死累活图个啥?不就图儿女能有个好前程、好归宿吗?像小曼这样的好姑娘,万不能草率了,必须得早早替她上心,擦亮眼睛,慢慢物色着那真正靠谱的好人家才行。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刘春花推心置腹地说完那番“物色好人家”的话,便端起粗瓷杯抿了口茶,眼角余光却悄悄留意着秦怀瑾的反应。
秦怀瑾听了,脸上那抹得体的微笑丝毫未变,只是眼波微微流转,在刘春花那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脸上轻轻一荡,心里顿时如明镜一般: “怪不得东拉西扯这大半天,又是夸绣活又是叹年华,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也罢,且看她怀里究竟揣着怎样一户‘好人家’,再作计较不迟。”
想到此节,她却不点破,反而顺着话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为人母的真切忧思: “刘大姐,您这话可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不瞒您说,我家那口子也常念叨,说姑娘大了,终身大事是该上心了,千万不能因为咱们当爹妈的疏忽,把孩子的年纪给耽误了。”
说罢,她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日头,极其自然地站起身,语气热络地挽留道: “哎呦,光顾着说话,都没瞧见这天色!这眼看着就到饭点了,刘大姐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家的粗茶淡饭,说什么也得吃了饭再走!我这就去张罗,咱们边吃边聊!”
这留客的话,说得既真诚又不容拒绝。 刘春花心里“咯噔”一下,先是一喜——肯留饭,便是天大的好信号,说明对方有意深谈;随即又是一凛——这顿饭,只怕没那么好吃。秦怀瑾这般通透的人物,既然看穿了她的来意还主动留饭,这分明是要在饭桌上,好好掂量掂量她要说的人家和提的亲事了。
秦怀瑾道了声“失陪”,便转身往灶间去了。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刘春花独自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杯温热的杯壁,方才秦怀瑾那看似随意却滴水不漏的应对,在她心里掀起了波澜。她下意识地抬眼再次打量这间屋子——窗明几净,物具各归其位,连墙角的扫帚都摆放得一丝不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由规矩和涵养凝结而成的、不容小觑的静气。
她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不禁暗叹:“张泽峰啊张泽峰,你小子可真会找!千挑万选,给自己相中了一位这么深藏不露的岳母娘!这一家子,从里到外透着的这股劲儿,可真不简单。”
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悄然袭来,与她当年为自家亲儿子说亲时那种“手拿把掐”的轻松感截然不同。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感觉手心都有些微微冒汗,心下暗道:“今儿个,我刘春花算是碰上真正的‘道行’了。这顿饭,只怕是场硬仗啊。”
灶间的饭菜香渐渐弥漫开来,正当堂屋里的安静快要变得有些漫长时,院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只见陆小曼拎着空了的食盒,脚步轻灵地走了进来。许是走得急了,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几缕碎发被汗水沾在光洁的额角,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像是把外面的日头都盛了进来。她见到刘春花,便落落大方地一笑:“阿姨,您和我妈聊着呢?我回来帮妈做饭。”
这一笑,如同春风拂过,带着这个年纪姑娘家特有的清澈和活力。刘春花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地又是“咯噔”一下,先前那份对秦怀瑾“道行”的敬畏,瞬间全化成了对眼前这姑娘实实在在的喜爱。
一个极其真切,甚至带点私心的念头猛地冒了出来,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哎呦!这通身的气派,这灵巧劲儿!要不是我家那小子没福分,早早去了部队当干部,山高水远的……这样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就算是对不住小张技术员,我拼着老脸也得抢回家给自个儿当儿媳!”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让她再看向陆小曼时,目光里不禁又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亲切和遗憾。她脸上立刻堆起更热络的笑容,应声道:“哎!刚还和你妈夸你呢!这么快就回来啦?”
陆小曼将食篮放好,走到脸盆架前,一边优雅地洗着手,一边侧过头,对刘春花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晚辈娇憨的微笑:
“刘阿姨,我妈这一做饭,怕是顾不上您了。您别干坐着,我给您续点热水。这野茶粗陋,还合您口味吗?”
刘春花何等精明,立刻接住这话头,双手捧杯,话里满是赞叹:
“合口味!合口味!这茶回甘好着哩!小曼啊,不瞒你说,阿姨我走村串户这么多年,像你这样又灵巧、又周到、手艺还这么好的姑娘,真是头一份儿。你妈真是会教养!”
陆小曼用干布细细擦干手,走到桌前一边为刘春花续水,一边轻声细语,却将功劳轻轻推回:
“阿姨您过奖了。我这点微末本事,都是我妈一点一滴手把手教的。她常说,女孩子家可以不显山不露水,但自个儿心里的章程、手上的功夫不能丢。我也就是照着做,还没学到我妈一成的沉稳呢。”
刘春花知道遇到对手了,她决定将话题向前推进一步,稍稍触碰一下核心:
“哎呦,你妈这话是金玉良言!女孩子家有章程、有本事,比什么都强。将来不管说到什么样的人家,这都是最大的底气。我看你这通身的气派,将来保准得是说个知书达理、有正经前途的进步青年,才不算委屈!”
陆小曼闻言,脸上掠过一抹恰到好处的羞涩,低头整理了一下茶杯,声音轻柔却清晰:
“阿姨说笑了。我的事,自然全凭爸妈做主。他们经的事多,看人总比我们小辈准。只要人正派、肯上进,两人能说得上话,便是福气了。”
就在这时,秦怀瑾端着一盘炒好的青菜走了进来,恰好听到女儿最后这句,便自然地接话道:
“小曼,别只顾着说话,让刘阿姨饿着肚子。快来帮忙端菜。”
她这话看似在支使女儿,实则巧妙地中断了这场越发深入的试探,重新掌控了谈话的节奏。
陆家堂屋,饭菜已上桌,三人坐定。
饭菜虽不算丰盛,但一碟炒青菜,一碟咸鱼,一碗鸡蛋汤,也显得干净爽利。刘春花被让在上座,秦怀瑾和陆小曼母女分坐两边。
秦怀瑾热情地招呼:“刘大姐,粗茶淡饭,千万别客气,趁热吃。” 气氛看似融洽,但三人都心知肚明,这顿饭的重点不在饭。
刘春花(吃了一口菜,由衷赞叹):“嗯!妹子,你这青菜炒得真是一绝!火候正好,油光水滑的,看着就有食欲!小曼这手艺,真是得了你的真传!”
秦怀瑾(淡然一笑):“就是点家常味道,大姐你不嫌弃就好。小曼,给刘阿姨盛碗汤。”
刘春花知道,必须由她来创造突破口,但不能直接点名张泽峰。她要先抛出一个引子,观察母女二人的反应。
刘春花(放下筷子,仿佛突然想起):“哎,说起手艺,我刚在来的路上,还听人夸咱村的张技术员呢!”
正低头默默吃饭的陆小曼,听到“张技术员”几个字,夹菜的筷子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了正常,但耳根却悄悄漫上一丝红晕。 她心里又气又羞:“张泽峰!果然是你搞的鬼!前两天的事还没完,今天居然……居然就让媒人上门了!你这脸皮也太厚了!” 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假装专心吃饭。
刘春花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陆小曼这瞬间的僵硬和羞赧,心中顿时有数:“有门儿!这反应,绝不是对陌生人该有的。”
秦怀瑾(神色如常,轻轻接话):“哦,小张技术员啊。那孩子是挺实在的,帮村里修农机,从不含糊。” 她心里却瞬间清明:“原来是他。看来前几天小曼的异常,和那方手帕,都跟这孩子有关。刘大姐今天,八成是为他来的。” 想到张泽峰给她的印象——有技术、没架子、对女儿似乎也有意,秦怀瑾心里已有了五分考量,但这分量够不够,还需再掂量。
既然猜到了来意,秦怀瑾便掌握了主动权。她不再等刘春花出招,而是主动出击,问题看似家常,实则句句关乎人品家境。
秦怀瑾(状似无意地问):“刘大姐,听说张技术员是杭州知青?家里父母都还好吗?他一个南方孩子,跑咱们这北地来,也真不容易。”
刘春花心中一亮,知道鱼要咬钩了。她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得既实在又充满潜台词:
“可不是嘛!家里父母都是本分人,上面几个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就他最小,有闯劲,一腔热血就来了咱们这儿。”
“这孩子心气高,说不干出个名堂不回去。您看现在,拖拉机在他手里摆弄得明明白白,连厂里领导都高看他一眼,前途指定差不了!”
“最关键是啊,人品厚道!不是那种滑头小子。有一说一,踏实得很!”
刘春花每夸一句,陆小曼就觉得脸上更热一分。那些话听起来是在介绍情况,可句句都像小锤子敲在她心上。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张泽峰傻笑的样子、他珍藏自己手帕的样子……这饭再也吃不下去了。
陆小曼(突然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妈,刘阿姨,我……我吃饱了。我去把灶台收拾一下。”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饭桌。
秦怀瑾看着女儿的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无奈的笑意。
刘春花心里乐开了花,陆小曼的反应,比她说一百句好话都管用! 但她面上却故作关切:“这孩子,吃这么少,是不是不舒服?”
看着女儿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秦怀瑾心里最后一点不确定也烟消云散了。女儿这般失态,哪里是对那张家小子无意?分明是心事被说破后的羞窘交加。她心下不由一叹:“女大不中留啊。”
刘春花是何等眼力,秦怀瑾那了然中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丝毫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知道,时机到了!此时若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
但高手过招,讲究的是个“润物细无声”。 刘春花绝不会傻到直接问“你觉得小张怎么样”。她要把这“顺水推舟”的功夫,用到极致。
刘春花(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感慨,仿佛在聊一件寻常家事): “秦家妹子,不瞒你说,我看着小曼这孩子,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这姑娘家的心事啊,就像那春天的柳絮,看着飘忽不定,可风往哪儿吹,它自己心里门儿清。咱们当娘的,有时候非得旁人点一下,才能看明白。”
秦怀瑾(神色微动,没有否认,只是拿起茶壶给刘春花续上水,轻声说): “大姐说的是。这孩子……心思是重了些。”
刘春花(见对方接招,立刻向前推进一步,语气更加推心置腹): “要我说啊,这是小曼的福气!说明她不是那等没心没肺、谁都能哄走的傻姑娘。她心里有杆秤!这秤砣轻了重了,她自个儿掂量得明白。咱们要做的,不是替她拿主意,是得帮她把那‘秤砣’看得更真亮些,别让她看走了眼,白白耽误了自己。”
秦怀瑾(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刘春花,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刘大姐,你是个爽快人。那依你看……张家那孩子,这‘秤砣’……沉实吗?”
刘春花(知道决胜的时刻到了,她坐直了身子,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妹子,我刘春花这张嘴,平时是能说会道,但牵红线这种积德行善的大事,从不打诳语。我今天就跟你撂下实在话:
第一,沉实! 小张技术员的心思,全在机器和土地上,是个干实事、有正形的好青年,绝不是那油头滑脑之辈。
第二,心诚! 他对小曼的心思,是摆在明面上的。要不是真心看重,他一个脸皮薄的技术员,能舍下脸来求我三番两次上门?
第三,也是顶要紧的一条——前途! 他有技术,现在是厂里的骨干,将来政策越来越好,这样的技术人才,走到哪儿都饿不着!小曼跟了他,吃不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