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刘春花挎着个竹篮子,篮子里精心放着做由头的两副新枕头套、几张一块两块的零钱,还有几件需要缝补的旧衣裳——这几样物什搭配在一起,既显得自然,又把她媒人的心思藏得严严实实。上面再用一方洗得发白的棉巾仔细盖好,一来看不见篮中虚实,二来也免得那破衣烂衫让人瞧见了,损了她这能说会道的媒人“持家有方”的形象。
她一路就往稻田村去,心里盘算着:那可是个出绣娘的地方,带上这些针头线脑的物事,才不显得突兀。
稻田村不愧是稻田村,一到这地界,景象便真切起来。方圆十里尽是绿油油的庄稼,多亏了有人工修的运河支流灌溉,这地方依山傍水,在苏北这片儿也算是个难得的宝地了。
刘春花走在田埂上,看着村道新铺的石子路和菜地里整齐划一的菜畦,心里便有了数:这村里准有能人当家,日子过得讲究。
她瞧见个正在地里忙活的老乡,便上前搭话:“这位大哥,打听个事儿。听说咱稻田村的绣娘,手艺是出了名的好?我这儿有几件衣裳磨破了口子,家里那口子念旧非要穿,扔了可惜。就想着,能不能请咱村的巧手姑娘给帮帮忙?”
刘皮子扛起锄头,打量了一下刘春花,笑道:“嘿,这位大妹子,你可真会找地方!我们村姑娘的手艺,补补衣服那是绰绰有余。不过你要跟人家苏州绣娘比,那可差着行市呢!你这一趟靠脚量得来,也忒远了,咋不坐公共汽车哩?”
刘春花立刻摆摆手,脸上堆起愁容:“哎呦,我的大哥哟!快别提那苏州绣娘了,那手工费金贵着呢,我家那口子在机械厂抡一个月大锤,还不够人家绣朵花的!咱这平常人家,东西破了,找双巧手补得结实耐穿就知足啦!”
刘皮子:大妹子,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就给你说道说道。村里张家、胡家两家的绣活那是相当不错,经常有城里头的老板前来订货。不过你要是急的话,额……我寻思,你不如去找陆家媳妇。我跟你说,陆乔申他媳妇的绣活才是这个(竖起大拇指),不过人家不接厂里头的批量活,就接一些缝缝补补、精细的小活,还不紧着催的那种。你要是家里有喜事,做喜被、绣枕头,找她准没错!陆家媳妇最爱接这活儿了,说是能沾沾喜气。你要是实在赶不及,她家那大闺女也能上手,那手艺,啧啧,跟天生就会似的!
刘春花心里一亮,知道这回是找对正主了。她面上却故作不确定,压低声音问:“大哥说的陆家……可是村东头,那户老辈儿里是……是大户人家的陆家?”
刘皮子一听,赶紧“哎呦”一声,连连摆手,紧张地四下瞅了瞅:“哎哟喂我的大妹子!你可小点声!现在不兴这么叫了……这话让人家听见,非得给你轰出来不可!”
刘春花问明白了位置,便兴冲冲地朝陆家走去。
一到陆家门口,她就瞧出点不一样来了。别家院里的鸡鸭都是撒欢乱跑,陆家却在院角用竹篱围了个整齐的鸡窝,既干净,又不碍眼。院子里的地扫得泛出青光,男女衣裳分清清爽爽晾在侧屋外的杆子上。最惹眼的是,墙根下一排弃用的瓦罐,没舍得扔,个个里头都种上了小葱和凤仙花,开得热热闹闹,给这清贫的院子挣出了一番与众不同的生机。 那些盆盆罐罐摆放得就是那么顺当,硬是在平凡琐碎里,造出了一股不平凡的静气。
刘春花在门口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襟,心里暗道: “了不得!这哪是庄户院子,这分明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讲究!” 她稳了稳神,这才朝屋里扬声问道:“家里有人吗?”
堂屋的门开着,能看见正墙上挂着一幅笔墨酣畅的毛笔字——“宁静致远”。 刘春花话音刚落,一位衣着素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中年妇人便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沉静得像两潭深水。
秦怀瑾:您好……您是……来找我家丈夫的吧,她不在家在地头上干活呢,水车的事要不你晚些他下了工在过来。
刘春花知道,这家女主人是把她当隔壁村找他家男人修水车的人了,忙笑着打趣到:大妹子我不是找陆哥的,我是来找你的,听说您家绣活精巧,我家那老伴又挑剔,这不到处打听这才摸着门了嘛。
秦怀瑾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目光沉静如水:“大姐您太客气了。我个妇道人家,下地种菜、上山砍柴的力气活是比不了人,也就靠这点针线活补贴点家用,实在当不起坊间这么夸大的名声。”
刘春花立刻顺杆往上爬,拍着腿笑道:“哎呦,我的好妹子!你就是太谦逊了!你看老姐姐我大老远跑来,鞋底都快磨穿了,就冲这份诚心,你好歹也让我开开眼,指点指点我这针线该咋弄才行。咱们一回生二回熟,说说话儿的功夫,这不就认识了嘛!”
秦怀瑾听了,目光在刘春花那沾着尘土的鞋面和挎着的篮子上轻轻掠过,又抬眼看了看天色,那抹得体的微笑里似乎多了几分真意:“大姐您这话说的,快请进屋里坐吧,喝口热水歇歇脚。我手头正好有件绣活做着,您要是不嫌我慢,正好可以帮您瞧瞧。”
一进屋子,刘春花就感觉一股敞亮通透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收拾得利利索索,桌椅擦得锃亮,连灶台上的抹布都叠得方方正正。秦怀瑾的绣房就在侧屋边上,窗户纸是新糊的,透光不透明,阳光照进来,屋里不算亮堂,却别有一种让人心静的柔和光晕。
秦怀瑾:小曼,屋里来客人了,看茶。
只听里屋传来一声清凌凌的应答:“哎,妈,我这就来。” 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股子沉稳劲儿。
刘春花听着这娇滴滴的声音却又沉稳的应答声,心里先就有了三分满意:“听声儿是个爽利又知礼的姑娘,第一印象倒是真不赖。”
不一会,陆小曼便拎着水壶、提着茶篮来到屋里。她在小木桌前站定,摆好粗瓷杯,将今年新采的茶叶投入杯中,随即一套泡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沉稳熟练,竟像是专门学过茶道一般。
刘春花端着递到手中的粗瓷杯,看着眼前这姑娘不急不缓的气度,不由得愣住了神。她心里暗惊:这通身的沉稳做派,哪像是寻常村里能养出来的姑娘?倒有几分像年画里走出来的、知书达理的旧式小姐!
她强忍住想立刻抬头仔细端详陆小曼模样的冲动,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忍不住啐道:张泽峰这小子!是走了什么大运,还是长了双通天眼?稻田村里藏着这么个妙人儿,我竟不知道,倒叫他给寻着了!难不成他真会掐算?
陆小曼:阿姨,这茶叶是山上村里种的野茶,没有什么好茶,还请阿姨多多包涵。
秦怀瑾接过陆小曼递来的茶:小曼,快到饭点了,你去帮你爸个你哥准备盒饭送去,别叫他们饿着了。
陆小曼:妈,阿姨,你们先聊着,我去给爸和大哥送饭了。
秦怀瑾随意地叮嘱道:嗯,路上当心,早去早回。
见女儿出了门,刘春花才收回目光,端起粗瓷杯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感叹道:“大妹子,不是我奉承,您家这姑娘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规矩有规矩。我在这十里八乡走动这么多年,像小曼这样灵气又沉稳的姑娘,还真是头一回见。今年有十七了吧?真是最好的年纪。”
秦怀瑾闻言,嘴角那抹得体的微笑深了些,目光似有深意地看向女儿离去的方向:“刘大姐您过奖了。是啊,一晃都十七了。以前总觉得姑娘家,安静待在屋里学点手艺是正理,少抛头露面为好。如今这世道眼见着一天天在变,她爸说得在理,老把她圈在家里,不是爱护,反倒是耽误了。多见见人,经经事,没坏处。”
刘春花仔细瞧着秦怀瑾手边的绣活和身上的衣服,忍不住连连称赞:“妹子,你这绣活可真绝了!这龙绣得活灵活现的,我要有你一半的功力,都敢去苏州开绣坊了!哎呀,这身衣裳也是你做的吧?真好看,板正大方,透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贵气,市面上可买不着这个味儿!”
秦怀瑾闻言,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语气却依然淡然:“哪里是我做的。这衣裳的活儿,我早些年就没耐心做了。现在家里大小的衣物,都是小曼一手打理。我也就是把她领进门罢了。”
刘春花一听,更是惊叹:“哎呦!连裁剪带刺绣都是小曼一手操办的?市面上卖的成衣,可真没你家闺女做得这么精巧有味道!”
秦怀瑾笑着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大姐您可别这么使劲夸她。小曼这丫头,心思就爱花在这些‘不实用’的讲究上。针线活细是细,可这么精致的衣裳,在乡下地方穿出去到底扎眼,也就在家穿着,自己图个舒心罢了。”
刘春花一拍大腿,语气热切地说:“哎呦我的好妹子!这可不是姐瞎夸!这么着,你把这衣裳给我一件,老姐姐我豁出脸去,拿到城里我朋友那铺子里挂上!我敢打包票,不出三天,准有人追着我问这是哪位巧手姑娘的活儿!到时候,名声打出去了,订单源源不断,还怕没好日子过吗?”
秦怀瑾听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掠过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她轻轻抚过手中的绣活,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刘大姐,您的好意,我真心明白。可这名声和订单,有时候是蜜糖,也是枷锁。”
她转回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刘春花,声音压低了少许:“不瞒您说,我年轻时,也算见过些所谓‘大场面’。太清楚了,人一旦被架到那个位置上,就成了为别人挣脸的招牌。今天你说她手艺好,明天他就敢把整个铺子的活儿都压过来。订单催得急,你就得没日没夜地赶工,身子骨先累垮了。等哪天你的手艺不新鲜了,或者更巧的人出现了,当初捧你多高,摔下来就有多疼。”
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看透世情的淡然:“我和她爸这辈子,就这样了。唯愿小曼这孩子,能活得轻松些。手艺是傍身的根本,但我不想她为这点手艺,把一辈子都卖给没完没了的活计,变成个劳累命的绣娘。日子嘛,细水长流,图个心安体健,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