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圣莫里茨湖——一片在冬日里凝结成巨大镜面的冰原，泛着冷冽的灰蓝色光泽，倒映着远处连绵雪山的雄伟轮廓。夕阳正缓缓西沉，为陡峭的山脊线镶上一道流动的金边，光与影在山峦间缓缓推移，每一分钟都在改变着这幅巨画的色调。
房间内，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地洒在复古精致的胡桃木家具上。雕花的床头板、丝绒面料的扶手椅、大理石壁炉台上摆放的铜制烛台，每一件器物都透着沉淀了百年的优雅。厚实的浅灰色羊毛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隔绝了阿尔卑斯山冬夜的所有寒意。
黄垚钦将自己深深陷入那张足以躺下三个人的大床，羽绒被蓬松轻盈地覆盖在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满足的喟叹。长途飞行、转车、适应时差的疲惫，在酒店顶级的洗浴体验后——那场按摩功能强劲的雨淋式花洒、水温恰到好处的泡澡、以及浴后厚实温暖浴袍的包裹——终于消散了大半。
虽然瑞士山区的网络速度让他这个习惯了5G高速冲浪的职业选手有点抓狂，社交媒体页面加载的圆圈转得让人心焦，但基础的网页浏览和刷电竞论坛还是勉强能行。他翻了几页转会期的最新流言，看了看新俱乐部JDG的动态，又随手点开几个游戏视频，却发现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窗外，圣莫里茨纯净的冬日阳光正缓缓西斜，光线透过落地窗洒在地毯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远处的雪峰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色，像是少女羞涩时脸颊上的红晕，美得近乎虚幻。
他的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不行，不能现在就睡死过去。”
黄垚钦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下午四点半。如果现在睡过去，半夜铁定会醒，时差就彻底乱了，接下来几天都会昏昏沉沉。
他挣扎着从柔软的床铺里起身，像是从一堆棉花糖里拔出自己。赤脚踩在温暖的地毯上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户。
冷冽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甜气息和松针的微苦香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感觉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但这还不够。
黄垚钦强撑着走向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双手捧起冷水，用力拍打在自己脸上。
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困意瞬间被驱散了大半。镜子里的人，脸上还挂着水珠，眼神虽然仍有疲态，但已经恢复了清明。
“当务之急是撑到晚上正常的入睡时间。”他对自己说。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去活动，让身体暴露在新的光照环境下，强行调整生物钟。
黄垚钦打开行李箱。来之前他就做了功课，瑞士冬天的寒冷不是玩笑，尤其是海拔这么高的圣莫里茨。他换上了提前预订好的装备：贴身的羊绒衫轻薄保暖，加绒打底裤紧实却不束缚，最外面是防风防水的长款羽绒外套，能将冷空气彻底隔绝。
围上厚厚的羊绒围巾，戴上毛线帽，再套上触屏手套——这样在外面也能操作手机。他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镜子里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倒真有几分像要来认真滑雪的游客。
他背起轻便的斜挎包，揣好房卡、兑换的少量瑞郎现金和一张酒店提供的小镇地图，最后检查了一遍手机电量，走出了温暖如春的房间。
酒店大堂依旧温暖奢华，水晶吊灯的光芒在深色木饰面和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璀璨的光晕。门童微笑着为他推开厚重的玻璃大门。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阿尔卑斯山冬日下午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了围巾的缝隙。
黄垚钦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残余的困意被彻底冻跑了。
下午的阳光已经没有正午那么耀眼，变得轻轻柔柔的，像一层淡金色的薄纱，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顶、街道和远处的群山上。整个小镇仿佛被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宁静得不真实。空气清澈得惊人，能见度极高，连远处山脊上松树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他沿着酒店门口的主干道慢慢走着。脚下的积雪被压实成冰，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穿着滑雪服、扛着雪板的人经过，脸上都带着运动后的红润和满足。
根据地图和之前询问酒店门童得到的信息，黄垚钦找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COOP超市，距离酒店大约步行十五分钟。超市的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奶酪、巧克力和葡萄酒，门口堆着成箱的矿泉水——在干燥的高海拔地区，补水很重要。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看了看。未来大概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左右，了解周围的生活设施——超市、药店、邮局、餐厅——是必要的生存准备。这是他作为任务者的习惯，到一个新环境，第一件事就是摸清地形和资源点。
记下超市的位置和营业时间后，他放慢了脚步。
不再有明确的目的地，不再依赖手机导航。他带着一种近乎探险的心情，在小镇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随意闲逛。
鼻子成了最好的向导。
空气中飘散着复杂的、诱人的香气——
新鲜烤面包的浓郁麦香，从一家转角面包房半开的门里飘出来，暖烘烘的，带着黄油和焦糖的甜腻；
融化奶酪的暖融融奶香，混合着白葡萄酒的微酸，应该是某家餐厅正在做奶酪火锅；
还有热红酒特有的、混合了肉桂、丁香、八角等香料，以及橙子和柠檬清新气息的甜香，从路边一个挂着“Glühwein”木牌的小摊飘来，在冷空气中凝结成袅袅白烟，光是闻着就觉得暖和。
黄垚钦循着最浓郁的面包香气，在一家面包房前停下脚步。
橱窗里陈列着造型诱人的各色糕点：金黄酥脆、层次分明的牛角包；夹着厚厚奶油和鲜红树莓果酱的树莓挞，奶油上还撒着糖粉；裹着白色糖霜、做成圣诞树和小人形状的姜饼；还有瑞士特色的辫子面包和缀满葡萄干的水果面包。
他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声。
推门进去，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温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更浓郁的烘焙香气。柜台后的老板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围着白色围裙，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热情地问他要什么。
黄垚钦指了指橱窗里看起来最新鲜的杏仁牛角包，又加了一个小小的树莓挞。
“刚出炉的，最好吃。”老板娘一边用夹子取面包，一边笑着说，“你是来滑雪的吗？亚洲面孔，很少见呢。”
“算是吧。”黄垚钦用英语回答，递过现金。
“祝你玩得开心！”老板娘将纸袋递给他，纸袋还是温热的。
黄垚钦走出面包房，迫不及待地站在店门口就咬了一大口牛角包。
“咔嚓——”
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内里却柔软湿润，浓郁的黄油香气瞬间充盈口腔。表面烤得焦黄的杏仁片增加了香脆的口感，糖浆的微甜恰到好处，不会腻人。
他满足地眯起眼睛。
这份简单的、刚出炉的面包带来的幸福感，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强烈。不是完成任务后的解脱感，不是赢得比赛后的成就感，而是一种纯粹的、感官上的愉悦。
他边走边吃，享受着这份美味，同时留意着街道两旁的店铺和餐厅招牌。
法式餐厅的深色木质门面挂着“Restaurant Français”的铜牌；意大利餐厅的橱窗里展示着各种意面和披萨的模型；一家看起来颇为传统的瑞士餐厅门口，挂着牛铃和阿尔卑斯长号的装饰；还有一家米其林星级餐厅，门面低调，只在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星星标志。
黄垚钦默默记下了几家看起来氛围不错、菜单也合他口味的餐厅位置，打算未来几天逐一尝试。毕竟，品尝当地美食，也是“体验生活”、“修复灵魂”的一部分吧？他有些自嘲地想。
不知不觉，他逛到了小镇中心一片开阔的冰封湖面附近。
圣莫里茨湖在冬日完全冻结，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天然冰场。夕阳的余晖此刻正处在最瑰丽的时刻，将冰面染成了从淡金到粉紫再到深蓝的渐变色彩，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又像某种奇幻的极光倒映在镜面上。
与远处雪峰的冷峻白色和墨绿松林的沉静形成奇妙的对比。
湖边有零星的游客在拍照，相机快门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更引人注目的是冰面上滑冰的人——有手拉手小心翼翼挪步的情侣，有踩着冰刀画着流畅弧线的孩子，还有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训练服、动作优雅如舞蹈的专业滑冰者，在空旷的冰面中心旋转、跳跃，扬起细碎的冰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黄垚钦站在湖边，静静地看着。
这样的美景，光是看着，就有一种抚平焦躁、治愈心灵的能力。他想起原主黄垚钦记忆中那些被训练、比赛、舆论压力填满的日子，那些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刻。如果当时的他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会不会觉得，世界其实很大，眼前的烦恼其实很小？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里残留的某种紧绷感，正在这壮阔而宁静的景色面前，一点点松弛下来。
天色开始转暗，气温明显下降。黄垚钦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决定往回走。
回酒店前，他刻意绕了一点路，经过了地图上标注的几家大型滑雪装备租赁和保养店。其中就包括他预约的滑雪学校合作的店面——一家看起来规模中等、橱窗里陈列着各色雪板和雪具的店铺。
但更让他留意的是酒店礼宾部特别提到的那家口碑极好、许多专业滑雪选手也会光顾的“Ski Club”。据说那里的装备都是顶级品牌的最新款，保养和调试服务也最为专业。
他特意在“Ski Club”的橱窗外驻足片刻。
店铺门面比旁边的几家都要宽敞明亮，深色的木质招牌上用流畅的字体刻着店名。橱窗里陈列着几套顶级品牌的雪板——板面设计极具视觉冲击力，固定器闪着金属冷光，雪鞋线条流畅专业。店里灯火通明，能看到一个穿着技师服的店员正在工作台前为一个客人调试雪板固定器，动作熟练而专注。
黄垚钦记下了店铺的位置和门面特征。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小镇的灯光次第亮起。街道两旁的老式煤气路灯散发出温暖昏黄的光晕，商店橱窗里的灯光将展示的商品照得晶莹剔透，远处酒店的灯火在夜色中宛如一座发光的宫殿。
寒意随着太阳落山而急剧加深，冷风开始呼啸着穿过街道。
黄垚钦将围巾又裹紧了些，循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那灯火辉煌如宫殿般的Badrutt's Palace Hotel。
门童依旧微笑着为他开门，大堂里的温暖瞬间包裹了他，冻僵的手指开始恢复知觉。
他没有去餐厅，而是直接回了房间。
简单洗漱后，他把自己再次埋进那张柔软宽大的床里。羽绒被轻盈温暖，床垫的支撑恰到好处，躺下的瞬间，一天的疲惫终于彻底释放。
关掉灯，房间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的星光——阿尔卑斯山洁净无污染的天空，缀满了密密麻麻、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的繁星。银河像一条淡淡的乳白色光带，横跨夜空。远处雪山的轮廓在星光照耀下显出冷峻的剪影。
黄垚钦躺在黑暗中，看着这片星空。
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异常平静。
没有训练计划，没有比赛压力，没有需要处理的危机，没有需要扮演的角色。
只有这片星空，这个房间，这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在逐渐加深的睡意中模糊地想——
也许，修复灵魂的第一步，就是先学会好好地睡一觉。
窗外，圣莫里茨的冬夜寂静无声，唯有繁星闪烁。
房间里，年轻的旅人沉入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真正安稳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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