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号角未鸣,猎场却已苏醒。
按照惯例,春猎第二日乃是众皇子、宗室及勋贵子弟自由游猎、切磋技艺之时,气氛较之首日的庄严典礼,更多了几分随性与喧闹。
谢珩依旧是一身玄色骑装,却未急着纵马入林。他立于自己的营帐前,看似随意地活动着手腕,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营地各处。经过昨夜,他看这营地的眼光已然不同。每一顶帐篷,每一个穿梭往来的仆从、兵士,在他眼中都可能藏着谢无极的眼睛。
“殿下。”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谢珩动作微顿,侧身望去。只见摄政王谢无极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得他身姿修长,风度翩翩。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手中还拿着一副精致的皮制护臂。
“皇叔。”谢珩拱手,行了一礼,神色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昨夜雷霆手段的痕迹。
谢无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笑容更深了几分,将手中的护臂递了过来:“昨日见殿下弓马娴熟,猎获颇丰,尤其那手连珠箭,更是令人惊叹。这副护臂乃北戎贡品,以冰原牦牛皮鞣制,内衬软绒,坚韧非常且不磨手腕,于骑射大有裨益。本王留着也是无用,不若赠予殿下,正合所用。”
他语气温和,姿态亲切,完全是一副关爱子侄的慈祥长辈模样。
若在前世,谢珩定会为这份“殊遇”而感动,更加深信这位皇叔是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
如今,他只觉得那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这副护臂,是关切,更是试探。试探他是否会接受,试探他接受后的反应,甚至……这护臂本身,是否干净?
谢珩目光在那副做工精湛的护臂上停留一瞬,并未立刻去接,反而抬眼看向谢无极,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少年人得到认可后的欣悦,又不失储君气度的笑容:“皇叔过誉了。昨日不过是侥幸,偶遇那畜生发了性,情急之下出手,算不得真本事。倒是皇叔麾下那些儿郎,猎得的熊罴虎豹,才是真正的猛兽,令人佩服。”
他避开了接受与否的话题,转而将赞誉引向谢无极的部下,言辞恳切,态度恭谨。
谢无极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笑道:“殿下过谦了。临危不乱,方显胆色;一击毙命,更是本事。”他执意将护臂又往前送了送,“此物,殿下还是收下吧,也算本王一点心意。”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显得刻意生分了。
谢珩这才伸手接过,触手只觉得皮质细腻柔韧,确非凡品。他指尖在护臂内侧几处不易察觉的缝线处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地笑道:“那侄儿便谢过皇叔厚赐了。正巧,侄儿也觉得昨日用的护臂有些碍事,皇叔此物,可谓是雪中送炭。”
他当着谢无极的面,利落地解下自己原先那副半旧的护臂,递给身旁侍从,然后将谢无极所赠的戴上,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赞道:“果然合手,皇叔费心了。”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毫无迟疑忸怩之态,仿佛真的只是一份普通的、令他满意的礼物。
谢无极看着他戴上护臂,笑容温雅依旧,点头道:“合用便好。今日游猎,殿下想必更有收获,本王期待殿下的表现。”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听闻昨夜殿下营帐附近似乎有些动静,可是有什么不妥?若有需要本王之处,殿下尽管直言。”
来了。
谢珩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动静?侄儿昨夜回来便歇下了,并未察觉有何异常。许是巡夜的兵士脚步声,或是林间野兽扰攘吧?劳皇叔挂心了,一切安好。”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伪饰。
谢无极凝视他片刻,终是微微一笑:“无事便好。那本王便不打扰殿下准备了。”说罢,拍了拍谢珩的肩膀,转身悠然离去。
那姿态,依旧从容不迫,仿佛真的只是来送一份礼物,表达一下关切。
直到谢无极的身影消失在营帐之间,谢珩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眸色沉静如水。他低头,看着腕上那副崭新的、散发着淡淡皮革清香的护臂,眼神冰冷。
他抬起手,对身旁的心腹侍卫低声道:“取下,仔细查验。每一寸皮料,每一处缝线,尤其是内侧贴近肌肤的地方,看看有无异物。”
“是,殿下!”侍卫神色一凛,双手接过护臂,躬身退下。
谢珩负手而立,望向谢无极离去的方向。晨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交织的阴影。
皇叔,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只是,这份“心意”有多重,藏着多少机锋,我自会……慢慢掂量。
他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自己的旧护臂,重新戴上,紧紧系好。
然后,翻身上马。
今日的游猎,才刚刚开始。而他与皇叔之间的无声较量,也已然在这看似平和的晨光中,悄然展开了第一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