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林间还带着湿重的寒意。
谢珩并未如其他勋贵子弟般急于策马深入,去追逐那些显眼的猛兽。他勒马缓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环境。这片区域位于猎场东南与西北的交界,地势开始变得复杂,林木渐密,沟壑隐现。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中拼接——大约就是在这个时辰,这片区域,会发生一件“意外”。并非针对他,却足以动摇他在军中刚刚建立起的一点微末声望。
果然,前行不过一里,侧前方隐约传来兵刃交击与呵斥之声,其间夹杂着马匹不安的嘶鸣。
“过去看看。”谢珩一夹马腹,追风立刻如离弦之箭般窜出。
穿过一片灌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只见一小队兵士正围着一辆倾覆的、装载着箭矢和部分兵器的辎重车忙碌,两名低级军官模样的人面红耳赤,正在互相指责。
“分明是你驭车不稳,撞上树根!”
“放屁!是这路突然塌了一块!老子差点摔下去!”
车辆倾覆的位置颇为刁钻,恰好卡在一条狭窄路径的转弯处,一侧是陡坡,另一侧是深沟。散落的箭矢滚得到处都是,更有几捆直接落入了深沟,难以打捞。这队兵士显然慌了手脚,若不能及时清理道路、挽回损失,延误了猎场物资调配是小事,若被上官甚至御前知晓,他们个个都难逃重罚。
谢珩的到来,让混乱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兵士们认出是他,慌忙跪地行礼,那两个争吵的军官也吓得噤声,脸色惨白。
“怎么回事?”谢珩目光扫过倾覆的车辆和散落的物资,声音沉稳,不带怒气,却自有一股威压。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军官硬着头皮,将事情经过结结巴巴地叙述了一遍,与谢珩前世听闻的版本大致无二。
谢珩没有立刻表态。他驱马上前,仔细查看了车辆倾覆处的路面,又看了看那陡坡和深沟。前世的他,听闻此事后,只是本着储君的责任,下令让他们尽快清理,并稍作抚慰,并未深究。然而事后,军中却隐隐流传起“太子殿下驭下不严,致使猎场辎重损毁,险些延误大事”的流言,虽未明指,却暗损其威望。
如今看来,这“意外”未免太过巧合。路面塌陷的痕迹,像是新旧叠加……
他目光一转,落在深沟里那几捆格外显眼的、箭簇闪着寒光的箭矢上。那是制式的破甲锥,专为狩猎大型猛兽或……其他用途准备,价值不菲。
“你,”谢珩指向那名年轻些、负责驭车的军官,“再去看看那塌陷的路面,仔细看,是新痕还是旧伤。”
年轻军官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上前,趴在地上仔细辨认。片刻后,他猛地抬头,眼中带着惊疑:“殿下!这……这塌陷处下面的土是松的!像是被人挖松后又虚掩上的!旁边还有半截被踩断的草根,断口很新!”
话音一落,周围兵士顿时哗然!
另一名年长军官也反应过来,怒视同伴:“你!”
“不是我!”年轻军官急忙辩解,“我昨夜当值,根本没过这边来!”
谢珩抬手,止住了他们的争吵。他心中冷笑,果然如此。挖松路面,制造意外,损毁重要辎重,一石二鸟,既打击了负责此段物资运输的将官(这二人似乎分属不同派系),又能将污水隐隐泼向他这个恰好在附近出现的太子。
“此事,乃有人蓄意破坏猎场秩序,意图不轨。”谢珩声音清晰,定下基调,“你二人虽有失察之责,但主要罪责不在你们。”
两名军官闻言,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叩首。
“现在,听孤号令。”谢珩不再废话,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兵士,“甲队,立刻将完好物资移至路旁清点,优先抢救落入沟中的破甲锥,可用绳索垂下钩索。乙队,就地取材,砍伐旁边碗口粗的树木,削尖一端,插入塌陷处夯实基底。丙队,负责警戒四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瞬间将混乱的人群组织起来。兵士们见太子殿下不仅明察秋毫,还亲自指挥,个个精神大振,依令而行,动作迅速了许多。
谢珩甚至亲自下马,指挥如何用杠杆原理,将倾覆的车辆一点点撬正、扶稳。他动作并不生疏,仿佛对军中这些事务颇为熟稔,令那些兵士更是心生敬佩。
不到半个时辰,道路被紧急加固完毕,散落物资基本回收完毕,车辆也被扶正,检查后确认主要结构无损。
就在一切即将就绪之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身着禁军服饰的人马簇拥着一位面色严肃的将领赶来,正是负责此次春猎外围警戒的羽林卫中郎将,耿忠。
耿忠看到眼前景象,先是眉头紧锁,待看到安然立于一旁的谢珩,以及已经基本处理完毕的现场,不由得一愣。他早已接到线报,说此地可能出了乱子,本以为是太子殿下遇事慌乱,正好抓个正着,却没想到是这般井然有序的景象。
“末将耿忠,参见太子殿下!”耿忠下马行礼,目光快速扫过现场,“此处……”
“耿将军来得正好。”谢珩语气平和,将方才发生之事,以及发现有人蓄意破坏的迹象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道,“此事孤已初步处置,后续详查,以及加强猎场各处要道巡查之事,便交由将军了。这些兵士应对及时,处置得当,尤其是这两位军官,临危不乱,当记一功。”
那两名军官激动得浑身发抖,看向谢珩的目光充满了狂热与感激。
耿忠听着谢珩条理清晰的叙述,看着他那沉稳的气度,以及兵士们对他毫不掩饰的信服,心中震动不小。这位太子殿下,与他往日听闻的、甚至与他之前短暂接触所感知的,似乎判若两人。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那份洞察细节的敏锐,以及这份收拢人心的手段……
他肃然拱手:“末将领命!定当严查此事,加强戒备!殿下处置得当,末将佩服!”
谢珩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翻身上马。
“继续游猎。”
他淡淡一句,带着侍从,策马离去,将井然有序的现场和心思各异的众人留在身后。
耿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复杂。他沉默片刻,对副将低声吩咐道:“将今日之事,以及太子殿下所言所行,一字不落,密报大统领。”
他隐隐觉得,这位年轻的储君,恐怕并非池中之物。而这猎场,乃至整个朝堂的风向,或许都要因他而变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在猎场核心圈层中传开。
太子殿下不仅敏锐地识破了有人蓄意制造的“意外”,更亲自指挥若定,迅速化解了危机,还赢得了耿忠这等实权将领的由衷赞叹。
皇帝听闻后,只是淡淡一笑,对身边近侍道:“太子,确是长大了些。”
而沈知意,在听闻此事时,正对镜梳妆,手中的玉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断了一齿。她看着镜中自己瞬间失血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心脏。
他……他怎么会……
他仿佛完全脱离了她们预设的轨道,变得陌生而可怕。
营帐中,谢无极执棋的手微微一顿,听着属下的汇报,脸上温雅的笑容不变,只是眸色,更深沉了几分。
他轻轻落下一子。
“看来,是真要费些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