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猎场大帐内灯火通明。
白日里的喧嚣与血腥气仿佛已被夜风吹散，但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御前论功行赏已毕，皇帝对太子今日的表现颇为满意，赏下金弓一副，明珠十斛。谢珩谢恩领赏，神色平静，并未见多少骄矜之色，这更让一些老成持重的臣子暗暗点头。
然而，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暗流已然涌动。
谢珩回到自己的太子营帐，并未立刻卸下戎装。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名心腹侍卫守在帐外。烛火将他玄色骑装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拉得修长而冷硬。
“带进来。”他端起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寒意。
帐帘掀动，两名暗卫无声无息地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被黑布蒙着头，双手反剪，身体微微发抖，正是白日里为他准备洗脸水的小福子。
暗卫扯下黑布，小福子惊恐地睁大眼睛，适应了帐内光线后，看到端坐于主位、慢条斯理品着茶的谢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磕头：“殿下！殿下饶命！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殿下！”
“不知道？”谢珩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孤还没问，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小福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和因恐惧而剧烈的颤抖。
“水温，”谢珩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是你故意为之，为了搅乱孤的心神，是也不是？”
小福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骇然。
“春猎前，有人让你在孤的饮食或用品中做手脚，即便不能成事，也要让孤心神不宁，容易在猎场上行差踏错。”谢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小福子脆弱的心防上，“你老家在北境边陲的小石村，家中尚有老母和一双弟妹。三年前，你妹妹突然得了一笔钱，得以嫁入当地乡绅之家为妾，你弟弟也因此进了乡学。这些，你以为做得隐秘？”
小福子面如死灰，整个人瘫软在地，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他最大的秘密，最深的依仗，在太子殿下面前，竟如同透明一般。
“是……是……”他嘴唇哆嗦着，再也生不出丝毫狡辩的勇气，“是……王爷……王爷身边的人找上奴才的……他们拿奴才家人的性命相胁，奴才……奴才不得已啊殿下！”
王爷。虽未直言其名，但这宫中，能被内侍如此敬畏又不敢直呼其名的“王爷”，唯有摄政王谢无极一人。
帐内一片死寂。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谢珩沉默地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小福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前世，就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棋子”，一点点蚕食他的根基，最终酿成塌天之祸。
“孤，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良久，谢珩才缓缓开口。
小福子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求生的渴望。
“你的家人，孤会派人暗中接应，妥善安置，保他们余生无忧。”谢珩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至于你，继续留在原位，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是，从今往后，你的主子，是孤。那边传过来的任何消息，一字不落，报于孤知。可能做到？”
“能！能！奴才愿为殿下效死！谢殿下不杀之恩！谢殿下！”小福子拼命磕头，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记住，”谢珩俯身，冰冷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若再有二心，北境小石村，鸡犬不留。”
那话语中的森然杀意，让小福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伏地，连称不敢。
“带下去。”谢珩直起身，挥了挥手。
暗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将小福子带离。
帐内恢复了安静。谢珩走到帐门前，掀开一道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点点营火。猎场的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吹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与冷厉。
拔除一个钉子，只是开始。谢无极经营多年，这宫闱朝堂之上，不知还藏着多少这样的暗棋。
他需要更快的速度，更狠的手段，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足够强大的网。
“来人。”他放下帐帘。
“殿下。”侍卫应声而入。
“传信给京中我们的人，”谢珩声音低沉，“让他们盯紧兵部、户部那几个关键位置，尤其是与北境军需粮草相关的所有调动、文书，事无巨细，定期密报。”
“是！”
侍卫领命而去。
谢珩回到案前，指尖划过那副皇帝赏赐的金弓，冰冷的触感让他思绪愈发清晰。白日里救下兵部侍郎之子，并非完全无意之举。兵部，掌管天下武官选拔、军械、粮草，是谢无极势力渗透极深的地方，也是他前世吃亏最多的地方之一。
从边缘入手，撬动看似稳固的基石。
他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墨，在铺开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兵”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夜色更深，太子的营帐灯火，直至天明未熄。
而与此同时，营地另一端，奢华程度仅次于御帐的摄政王营帐内。
谢无极卸下了白日的紫袍，换上了一身宽松的月白常服，正对着一盘残棋，独自斟酌。一名黑衣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禀报着。
“……小福子被太子的人带走，约一炷香后放回，神色如常，暂未发现异样。太子营帐今夜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无法靠近。”
谢无极执着一枚黑子，并未落下，只是淡淡问道：“太子今夜还做了什么？”
“除了例行巡视，便是召见了几个负责记录猎获的书记官，询问了些细节。另外，似乎往京中传了信。”
“哦？”谢无极眉梢微挑，将那枚黑子轻轻按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声响，“看来，本王这位侄儿，是嫌这猎场太小，不够他施展了。”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语气依旧温和，眼底却掠过一丝兴味盎然的光芒。
“无妨。棋，才刚刚开始。他既然想玩，本王便陪他……好好玩玩。”
“通知我们的人，暂时按兵不动。让太子……先得意几日。”
“是。”
侍卫退下。
帐内，谢无极看着棋盘上那枚刚刚落下的黑子，它恰好切断了一条白棋的大龙。他微微一笑，笑容温雅，却深不见底。
夜风穿过营帐，带着远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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