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烛影摇红。
楚晚宁阖目卧于榻上,羽睫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浅灰的影,墨燃跪坐榻前,指尖虚悬在他散落的墨发间,终是未敢触碰。
“师尊…”少年嗓音沙哑,似浸了陈年的酒,“若您能听见…若您愿听…”
他喉结滚动,将翻涌的情愫尽数咽回。
那些在心底疯长成参天巨树的心事,出口时只化作零落残红:“弟子…当真悔了。”
榻上人倏然一动,广袖拂过锦衾窸窣作响。
楚晚宁缓缓睁眼,眸中寒潭映不出半点波澜,恰似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怎么还在这?”声线淬着冰,尾音却泄出一丝难察的颤,他撑坐起身,玉冠束着的发丝垂落几缕,在襟前蜿蜒成寂寞的弧度。
墨燃如受惊的幼兽急退半步,指节绞得发白:“我…回来看看。”
目光躲闪着垂落,在青石地砖上寻觅不存在的裂隙。
“嗯。”楚晚宁应得极淡,偏又画蛇添足地添了句:“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话似惊雷炸响在少年耳畔。
墨燃倏然抬首,但见师尊侧颜映着烛光,宛若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他慌忙躬身作揖,玄色衣摆在地面铺开墨痕:“弟子…告退。”
那袭白衣始终未再开口,待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楚晚宁方抬手按住心口,那里正翻涌着滔天巨浪。
此后数日,练武场上的日晷仿佛转得格外迅疾。
“再来。”清冷声线破开晨雾,楚晚宁执柳而立,衣袂在猎猎风中翻飞。
柳枝化作残影,每一次破空都精准抽打在墨燃招式薄弱之处。
少年腕间很快浮起道道红痕,却仍咬牙将剑式舞得铮铮作响。
待到暮色四合,墨燃拖着疲惫的身躯收拾器械,忽见一片素白衣角停驻眼前。
“三日后北邙山有妖物作祟。”楚晚宁指尖夹着朱砂写就的符咒,语气平淡似在谈论天气,“你且去历练。”
墨燃怔怔接过符纸,那朱砂烫得他掌心发疼。
他抬眸望进师尊深不见底的瞳孔,鬼使神差地开口:“师尊可愿…同往?”
长久的静默在二人之间流淌,就在墨燃以为又要得到冷遇时,楚晚宁忽然拂袖转身。
“伤可碍事?”这声询问轻得像叹息,散在晚风里几乎捕捉不到。
少年眼底骤然亮起星辰。
他凑近两步,小心翼翼握住那段皓腕,指尖触及的肌肤微凉如玉:“不碍事!”笑意自唇角漾开,恍若春溪破冰,连眼尾都染上秾丽的绯色。
楚晚宁微微颔首,任他牵着走了几步,终是抽回手负在身后。
启程那日,墨燃频频回首,总见那道白影不远不近缀在三尺之外,如月华追随流云,似雪色眷恋梅枝。
北邙山瘴气氤氲,妖物藏身的洞穴幽深似巨兽咽喉,墨燃执剑在前,忽觉袖中符咒发烫,竟是楚晚宁早年所创的寻妖咒与破魔诀浑然交融,化作他从未见过的精妙阵法。
“师尊你看!”少年惊喜回首,却见楚晚宁静立洞口的逆光里,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恍若神佛垂眸人间。
妖物现形时卷起腥风血雨,墨燃旋身将楚晚宁护在身后,剑锋划出凛冽弧光。
却在搏杀间隙瞥见始终袖手旁观的师尊,指间早已扣住三张金色符咒,灵流在符纸间奔涌如龙。
“左侧三步。”清冷指令破空而来。
墨燃依言变招,剑尖恰好刺入妖物命门。随着凄厉嘶吼,庞大的妖身轰然倒塌。
少年拄剑喘息,抬眼望去。
楚晚宁正俯身查验妖尸,素白指尖拂过焦黑皮毛,忽然凝在一处陈旧伤痕上…
那分明是半月前师门剿妖时,他亲授墨燃的独门剑法所致。
“解释。”楚晚宁起身,山风卷起他如霜的衣袂。
墨燃抿唇跪地:“上月师尊染恙,弟子私接师门任务…实该受罚。”
良久,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他发顶。楚晚宁的声音自云端飘来:“回去抄《清静经》百遍。”
归途月色如水,墨燃望着前方那道挺拔背影,忽然明白这些时日的严苛与疏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
就像此刻,楚晚宁刻意放缓的脚步,始终与他保持着触手可及的距离。
山门前的海棠开得正盛,楚晚宁驻足花下,任落英缀满肩头。
“墨燃。”他忽然唤他,这是数日来第一次直呼其名,“你可知何为道?”
少年怔忪间,见师尊折下一枝海棠别在他襟前,那动作轻柔得不像素来冷硬的玉衡长老,倒像是晚风拂过花梢,春水漫过堤岸。
“道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楚晚宁转身踏入月华,声音融进潺潺溪流,“也是…但求无愧于心。”
墨燃抚着襟前海棠,忽然笑出声来,原来他藏在心底的妄念,早已被那人看在眼里,妥帖珍藏。
今夜,他又该去师尊榻前说些“梦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