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抛下我

楚晚宁是在墨燃推门的那一刻醒来的。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带着雪夜的寒气，还有那人身上独有的、若有似无的少年的清香。

他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却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维持着沉睡应有的绵长。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一声声，沉重而迅疾，震得耳膜都在嗡鸣。

脸色在黑暗中，无人得见地，一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片冰凉的白。

他在装睡。

脚步很轻，带着迟疑，一步步靠近床榻。

楚晚宁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重量。

他尽力放松着全身的肌肉，连眼睫都不敢有一丝颤动。

但内心却已翻江倒海，这人突然折返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尸山血海中浸染过的疲惫与戾气。

他为何如此看着自己？他想做什么…

然后，他听见了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倦意，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脆弱。

墨燃停顿了许久，似乎在极力确认他是否真的沉入梦乡。

那沉默的时间长得让楚晚宁几乎要维持不住平稳的呼吸。

终于，他感觉到身边微微一沉，一个温热的身躯靠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将他轻轻揽入了一个宽阔而微凉的怀抱。

楚晚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软化下来，任由对方动作。

墨燃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背，收得很紧，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骨血之中。

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极其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微凉，那触感却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让楚晚宁的心尖都跟着一颤。

他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想象出墨燃此刻的眼神大抵是是阴鸷的，挣扎的，或是像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藏着化不开的浓雾。

果然，那低沉沙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了，带着温热的气息，却字字如冰锥，刺入他故作平静的心湖。

“你若知道我干过的事…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不可置信？还是会……杀了我…”

“……”

楚晚宁一言不发，依旧是那副沉睡的模样，唯有藏在锦被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

嫌弃？不可置信？杀了他？

这没头没尾的话语，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他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竟一时觉得有些荒谬的可笑。

墨燃，他这个徒弟，他自认为了解甚深。

从最初那个在桥洞下衣衫褴褛、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到后来拜入死生之巅，成为他座下弟子，虽性情有些跳脱不羁，甚至带着几分他看不透的偏执，但本质……他以为本质是纯善的。

他教他读书写字，授他术法剑诀，看着他一点点褪去青涩，长成如今这般挺拔俊朗的模样。

他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了解他偶尔的笨拙，了解他藏在桀骜下的柔软，了解他对自己那份隐晦而炽热的依赖。

可直到此刻，亲耳听见这饱含痛苦与恐惧的低语，楚晚宁才骤然惊觉，自己所以为的了解，或许只是一层薄如蝉翼的假象。他对他，原来一无所知。

那看似透明的少年心性下，究竟埋藏着怎样骇人的秘密…

那平日里对他流露出的眷恋与维护之下，也匿着自己不知的一面吗…

一种巨大的失落与茫然攫住了他，比愤怒更甚，比失望更沉。

墨燃并不知他心中已是天翻地覆，只是将他揽得更紧，仿佛他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以依附的浮木。

他将脑袋深深埋进楚晚宁的颈窝，发顶柔软的黑发蹭着他的下颌，带来一阵微痒，那轻抚着他后背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我不敢说……”墨燃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曾经……我害你太深……我，我……能再有机会做你的徒弟…已是万幸。”

害他太深？楚晚宁在心中飞快地思索。

他们之间，有过龃龉，有过争执，他性子冷，要求严，墨燃也曾因受罚而闹过脾气，但何至于用到“害你太深”这四个字？这沉重的忏悔，从何而来？他搜肠刮肚，也寻不到对应的事件。

除非……除非是那些他毫无所觉的、发生在未知时空里的过往。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

他只能继续扮演一个沉睡者，一个无知无觉的倾听者，任由那带着绝望温度的话语，一句句烙印在心间。

墨燃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楚晚宁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以及那环抱着自己的手臂骤然增加的力道，勒得他有些发疼。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墨燃极低地呓语了一句什么，像是“……昆仑……踏雪宫……”。

昆仑踏雪宫？

楚晚宁的心猛地一沉。

墨燃为何会突然提及此地？那“一战”又是怎么回事？

还未等他细想，墨燃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怖的回忆，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颤意：“你就那样在我怀里，一点点失了温度……我怎么捂都捂不热……”

怀中？失了温度？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楚晚宁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睁开眼，想要抓住墨燃的衣襟质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为何毫无记忆？！难道他曾经死过一次？死在墨燃的怀里？死在昆仑踏雪宫的之中？

巨大的震惊与荒谬感让他浑身冰凉。

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听一个关于他人的、光怪陆离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却顶着他和墨燃的名字与面容。

这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窗外呼啸的风雪更甚。

墨燃似乎完全沉浸在了那痛苦的回忆里，他垂下头，温热的、带着湿意的唇，小心翼翼地吻上楚晚宁闭合的眼尾。

那吻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毁天灭地的情意与无尽的悔恨。

“晚宁……”他一遍遍地呢喃着这个名字，像是祈祷，又像是诅咒，“不要怪我……求求你，不要恨我，好不好……我不能失去你，再也不能了……”

那声音里的卑微与恐惧，是如此真实，如此痛彻心扉，几乎要击溃楚晚宁所有的伪装。

他想问，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被隐瞒的，究竟是怎样的过往…

是误会，还是确有其事，墨燃口中那“害他太深”的罪行，究竟是什么，与他记忆中可能的“死亡”，又有何关联…

无数个疑问像是毒蛇，盘踞在他的心头，吐着冰冷的信子。

可是，他不能问。

此刻睁开眼，意味着他听到了所有。

意味着他要直面这破碎的、充满未知与恐惧的真相。

意味着他必须立刻对墨燃这番剖白做出反应——是震惊，是愤怒，是鄙弃，还是……原谅？

他还没有准备好。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太过骇人，彻底颠覆了他对自身、对墨燃、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所有认知。

他需要时间，需要独自去消化这惊天的秘密，需要在一片迷雾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只能继续紧闭双眼，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锁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他感受着墨燃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的眼睑旁，顺着皮肤滑落，仿佛是他自己在流泪。

他感受着那紧密到令人窒息的拥抱，仿佛一松手，怀中人就会如流沙般消逝。

风雪仍在窗外肆虐，敲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寝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一地斑驳的银辉。

两个人，一个在无边悔恨与恐惧中袒露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寻求着虚幻的慰藉与原谅；一个在极致的震惊与混乱中被迫倾听，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与挣扎。

楚晚宁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玉雕。

墨燃的每一句低语，都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心上镌刻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那被小心翼翼维护的平静假象之下，是早已暗流汹涌、濒临崩溃的现实。

长夜漫漫，这场无声的审判与煎熬，才刚刚开始。

而他，除了继续这拙劣的伪装，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骤然掀开的、鲜血淋漓的一页。

或许，装睡是他此刻唯一能选择的，脆弱的盔甲，也是他留给彼此最后的一丝，摇摇欲坠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