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冬夜来得早,大英博物馆西侧展厅的落地窗外已经沉下墨色,唯有冷白的射灯执拗地舔舐着玻璃展柜与墙壁上的古物,将千年的尘埃照得无所遁形。谢俞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指尖仍泛着寒意,他对着展柜里一尊唐代三彩马出神,耳机里循环的民谣突然卡壳,尖锐的电流声刺得他猛地摘下耳机。
“艹,谁啊?”
低骂声在空旷的展厅里打了个转,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弹回来。谢俞以为是哪个同样熬夜赶论文的留学生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回头望去,展厅入口处空荡荡的,只有保安亭里的大叔打着盹,暖黄的灯光在地面投下一小块模糊的光晕。
他皱了皱眉,刚要转回头,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不高,却带着穿透时空的质感,直直落在他耳膜上:“你是中国人吗?”
谢俞吓了一跳,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到了展柜的金属边框,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循声看去,声音竟来自不远处那面嵌在墙中的三菩萨壁画——那是他今天来这儿的目的,论文选题是“流失海外的中国佛教艺术特征”,这面元代壁画是核心案例之一。
壁画上的三位菩萨衣袂翩跹,色彩虽因年代久远有些黯淡,却依旧能看出朱砂的艳、石青的净、石绿的润。居中的菩萨面容端庄,眉眼低垂,仿佛俯瞰众生;两侧的菩萨手持法器,姿态温婉。谢俞来来回回端详了一下午,从未觉得有任何异常,可此刻,那道声音分明就是从壁画所在的方向传来的,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沉静。
“你……”谢俞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电脑,“谁在说话?”
“是我。”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谢俞听清了,源头正是壁画左侧手持莲花的菩萨。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壁画上的莲花花瓣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那菩萨的眉眼间,竟似有流光流转,不再是冰冷的颜料,而是带着鲜活的气息。
“三菩萨奶奶说,现在的大明叫中国。”画灵的声音依旧高冷,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谢俞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实在超出了认知范围。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调侃:“666,我还三彩弥勒像呢。”
他记得不远处的展厅里就有一尊宋代三彩弥勒像,笑口常开,憨态可掬。此刻说这话,一半是缓解内心的震惊,一半是觉得这“幻觉”未免太过离奇——大明?三菩萨奶奶?这台词也太复古了。
然而,那画灵却不接他的梗,依旧用那清冷的语调说道:“你不是三彩弥勒像爷爷,你是谢俞,字,瑾轩。”
“不是,”谢俞这下是真的惊了,连退两步,差点踩翻脚边的警示桩,“你认识我啊?”
他的字是瑾轩,这是爷爷在世时给他取的,只在族谱和一些私人信件里用过,连身边最亲近的朋友都未必知晓,一个藏在大英博物馆里的元代壁画灵,怎么会知道?
画灵没有立刻回答,壁画上的光影似乎又晃动了一下,这次,居中的菩萨也缓缓抬起了眼帘,目光落在谢俞身上,带着一种跨越千年的审视与温和。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三百年前,你在吴山脚下的净慈寺,为我们添过一盏长明灯。”
谢俞彻底懵了。吴山?净慈寺?他连杭州都只去过一次,还是小时候跟着父母旅游,更别说三百年前的事了。这画灵怕不是把谁认错了?
“你搞错了吧?”谢俞定了定神,试图用理性分析,“我今年才二十二,是来伦敦读研究生的,不是什么三百年前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打量着那面壁画。壁画高约三米,宽两米有余,画面主体是三位菩萨立于莲台之上,背景是云雾缭绕的仙境,下方还有几位供养人,衣着服饰皆是元代风格。据博物馆的介绍,这面壁画出自山西某座废弃的古寺,二十世纪初被人盗凿,辗转流入欧洲,最终被大英博物馆收藏。
画灵沉默了片刻,那清冷的声音似乎染上了一丝困惑:“你的气息,与当年的谢瑾轩一模一样。三菩萨奶奶说,人的魂魄会轮回,可气息不会变。”
谢俞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看着壁画上那些细腻的笔触,想到这面承载着千年信仰与艺术的壁画,本该静静躺在祖国的博物馆里,却被掠夺至此,困在异国他乡的玻璃墙后,供人观赏,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就算我是那个谢瑾轩的轮回,那又怎么样?”谢俞的声音低了下来,“现在不是三百年前了,这里也不是净慈寺,这里是大英博物馆,是别人的地盘。”
画灵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那是穿越了千年风雨与万里阻隔的沧桑:“我们知道。”
“我们在这儿,已经很久了。”这次说话的是右侧手持如意的菩萨,声音比左侧那位稍显柔和,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起初,我们以为只是短暂的停留,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到的是陌生的面孔,听到的是陌生的语言,脚下的土地,也不是故乡的泥土。”
谢俞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自己刚到伦敦时的迷茫与孤独,语言不通,文化差异,深夜里总会对着手机里的家乡照片发呆,想念妈妈做的红烧肉,想念家门口那棵老槐树,想念中文的乡音。而这些画灵,被困在这里何止几年,而是近百年,甚至更久。他们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展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守着一方小小的墙壁,思念着遥远的故乡。
“三菩萨奶奶说,她能感觉到,祖国的山河还在,只是我们回不去了。”左侧的画灵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让我们等,等一个能听懂我们说话的人,等一个或许能带我们回家的人。”
谢俞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想起自己在论文里查到的那些数据,据不完全统计,大英博物馆里收藏的中国流失文物超过两万件,从新石器时代的玉器,到商周的青铜器,再到唐宋的瓷器、明清的书画,每一件文物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段被掠夺的历史,一段思念故乡的故事。
“回家……”谢俞喃喃自语,突然就理解了画灵们的心情。他抬头看着壁画上三位菩萨的面容,她们的眉眼间,除了端庄与温和,还藏着深深的眷恋与期盼,像极了那些远在他乡的游子,日夜思念着故土。
“我也想回家。”画灵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三个声音交织在一起,清冷的、柔和的、端庄的,却都带着同样的渴望,穿透了展厅的寂静,“我不想在大英博物馆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谢俞的心里。他突然想起自己刚进博物馆时,看到那些被标注着“来自中国”的文物时,心中涌起的骄傲与愤怒。骄傲的是祖先留下了如此璀璨的文明,愤怒的是这些珍宝未能留在故土,而是成了别人的战利品。
“我……”谢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没有能力将这些文物带回祖国,甚至连让画灵们“离开”这面壁画都做不到。
“我们知道你做不到。”居中的菩萨开口了,声音温和而坚定,“三菩萨奶奶说,缘分自有天定。我们只是太久没有和故乡的人说过话了。”
谢俞走上前一步,离壁画更近了一些。他能清晰地看到颜料的裂纹,那是时光留下的痕迹,也是苦难留下的印记。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冰冷的墙壁,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了,指尖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我叫谢俞,真的。”他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字瑾轩,和三百年前的那个我一样。如果你们想说话,我以后可以经常来。”
画灵们沉默了片刻,随后,壁画上的光影再次晃动起来,三位菩萨的眉眼间,似乎染上了一丝暖意。左侧的画灵说道:“谢谢你,谢瑾轩。能听到故乡的声音,真好。”
“你说现在的大明叫中国?”谢俞突然想起刚才的话,问道。
“是。”右侧的画灵回答,“几十年前,有一位来自中国的学者,在展厅里哭着说了很多话,我们听到了‘中国’这个名字,三菩萨奶奶说,那就是我们的祖国现在的名字。”
谢俞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那位学者,想必也是看到这些流失的文物,心中悲痛万分吧。
“中国现在很好。”谢俞轻声说,像是在告诉画灵们,也像是在告诉自己,“国家越来越强大了,很多流失的文物,都已经被接回家了。或许有一天,你们也能回去。”
“我们等着那一天。”居中的菩萨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期盼,“等回到故乡,我们还在净慈寺的莲台上,为你添一盏长明灯。”
谢俞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抬手擦掉眼泪,对着壁画笑了笑:“好,我等着。到时候,我一定去净慈寺,给你们添一盏最亮的灯。”
展厅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射灯的光芒,静静地照耀着壁画与年轻的留学生。谢俞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壁画前的长椅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却没有再看论文资料,而是开始搜索“山西古寺壁画 回归”的相关信息。
画灵们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来自故乡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与温暖。她们知道,或许回家的路还很长,但只要还有人记得她们,还有人牵挂着她们,就总有一天,能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夜渐渐深了,保安亭里的大叔醒了过来,打了个哈欠,开始巡视展厅。谢俞合上电脑,站起身,对着壁画深深鞠了一躬:“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他转身离开,走到展厅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壁画依旧静静地嵌在墙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谢俞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多了一份责任。
走出大英博物馆,伦敦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谢俞心中的暖意。他掏出手机,给国内的朋友发了一条信息:“你知道吗?大英博物馆里的三菩萨壁画,想家了。”
信息发出后,他抬头望向东方,那是祖国的方向。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不多,但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些流失文物的故事,知道它们对故乡的思念。
而展厅里的画灵们,依旧静静地立在莲台上。她们望着谢俞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期盼。她们相信,终有一天,风会带来故乡的消息,终有一天,她们能摆脱这冰冷的展厅,回到魂牵梦萦的故土。
“我想回家,我不想在大英博物馆了。”这句话,在千年的时光里,在万里的阻隔中,一遍遍在她们的心中回响,从未停歇。而现在,终于有一个来自故乡的人,听到了她们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