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抚过微黄的宣纸，叶羽觞试图将心神沉入眼前的《礼记·曲礼》注疏。这是导师特意寻来的清人手稿，墨迹历经百年仍清晰可辨，正是她平日最醉心的研究对象。

可今日，那些精妙的义理阐发，那些严谨的训诂考据，竟都失了颜色。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旁，本该写下对古代礼法阶级性的批注，她的笔尖却悬停良久，最终落下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月」字小篆。

她猛地搁下笔，仿佛那支紫毫突然烫手。

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失神。

第一次，是对着窗外那棵光秃的银杏，想起某人曾将一枚金黄的银杏叶夹入她正在校勘的《诗经》中，言笑晏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书中央。」第二次，是整理书案时，碰倒了那本《世说新语》，书页散开，正正停留在「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处，耳边便似响起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叶大学者，你这般严谨，可知人生有时，也需乘兴？」

她看着纸上那个孤零零的「月」字，只觉得心烦意乱。自花醉月离去，她引以为傲的专注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散落一地，再难串起。那些被妥善安置在故纸堆深处的冷静与自持，竟敌不过一个活生生、闹哄哄的人留下的空白。

她强迫自己重新拿起笔，蘸墨，试图将注意力拉回「敖不可长，欲不可从」的训释上。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恰如此刻心境。

「叶师妹，」同门的师姐路过她的书案，关切道，「可是遇到难解的章句？看你在此处枯坐许久了。」

叶羽觞抬首，面上是一贯的清淡：「无妨，只是有些……倦怠。」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波澜。岂是倦怠？分明是心猿意马，意乱情迷。古籍中记载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她曾以为不过是文人夸张，如今方知，竟是写实。

「Action！」

场记板啪地合拢。

花醉月一身素净的民国女学生装扮，立于仿古的学堂布景中，面对饰演老师的演员，眼神清亮，台词流泻而出，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矜持。

「卡！很好！醉月情绪给得很准！」导演满意地挥手。

她立刻从角色中抽离，脸上换上那副惯有的、略带疏离的礼貌微笑，走到监视器前与导演低声交流了几句。

「花醉月，你演得真好！」洛花溅在她休息时，忍不住小声赞叹，眼里闪着钦佩的光。

花醉月拿起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眼尾微挑：「剧本写得扎实而已。」她语气轻松，目光掠过片场忙碌的人群，最终落在不远处正安静等待的徐采依身上，唇角弧度未变，「怎么样，这边比学校有趣吧？」

徐采依缓步走近，将一瓶未开封的水递给洛花溅，才看向花醉月：「羽觞最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花醉月拧杯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笑意更深了些：「哦？我们叶大学者也会有分心的时候？」她语气里的戏谑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趣闻，「看来没有我在旁边督促，她连做学问都不够专注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只有在她转身走向化妆间补妆时，指尖才下意识地碰了碰口袋里沉寂的手机屏幕。

叶羽觞最终提前离开了古籍修复室。

外面的天色已暗，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到行人身上。她拢紧大衣，却觉得那寒意并非全然来自外界。

路过那家花醉月曾硬拉她进去过的甜品店，橱窗里暖光融融，展示着新出的栗子蛋糕。

此刻，她在那暖融融的橱窗前驻足了三秒，然后像逃避什么似的，快步离开。

回到寂静的宿舍，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那本《诗经集注》上，封底的蓝色痕迹在清辉下显得愈发幽深。

「沧溟之色……」她低声念着这四个字，指尖轻轻划过书脊。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依旧是无关紧要的群消息。她看着那条始终没有回复的问候，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考据、训诂、义理分析，在解读「花醉月」这三个字时，全然失了效。

这种脱离掌控、无法用已知知识体系去理解分析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却又……隐隐期待着某种破局。

她拿起笔，在干净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行小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笔迹依旧工整隽秀，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尾锋，泄露了书写者远不平静的心绪。

月色泠泠，映着纸上墨痕，也映着窗前独立的身影。有些困惑，注定无法在故纸堆中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