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大,密集的雨点砸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噼啪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林恪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视线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移开,落在窗外被水汽模糊的霓虹灯光上,又是一个加班到深夜的日子,千篇一律,像他的人生,他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感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就在他准备关电脑走人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黑影。
他心头一跳,抬头望去。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浑身湿透,水珠顺着他的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了一小滩。
走廊的光线昏暗,但那男人的脸……林恪呼吸一窒。
那是他自己的脸。
只是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那双本该熟悉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某种林恪从未在自己身上见过的东西——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以及绝望深处燃烧着的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疯狂火光。
“你……”林恪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第一个念头是哪个同事的恶作剧,或者自己加班太久出现了幻觉,但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左边眉骨上那道小时候磕碰留下的、极其细微的疤痕都一模一样,这不是化妆或者模仿能做到的。
那个湿漉漉的“林恪”走了进来,脚步有些虚浮,带着一身雨水的湿冷气息,他没有在意林恪的惊愕,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双手猛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死死锁住林恪。
“听着,”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急迫,“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我就是你,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
林恪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冰冷的咖啡杯壁,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
“我的世界……完了。”另一个林恪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那点疯狂的火光被一层水汽蒙住,“毁灭了,什么都没剩下……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而你的世界,根据我的推算,最多还有三年,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彻底崩毁!”
他的话语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恪心上。
荒谬,太荒谬了。
可对方眼底那片真实的、废墟般的死寂,让他心底那点质疑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所以……”林恪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另一个林恪绕过长桌,踉跄着来到他面前,然后,在林恪惊愕的注视下,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求求你!”他抬起头,泪水混着脸上的雨水一起滑落,眼神里是彻底的卑微和乞求,“让我代替你活下去吧!你还有时间,你可以去别的什么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而我,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让我留在这里,让我……用你的身份,度过最后这三年……求你了!”
他呜咽着,肩膀因为抽泣而剧烈抖动,像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孩子。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声和窗外持续的雨声。
林恪低头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和自己拥有同一张脸的男人,看着他那副被命运彻底击垮的可怜模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震惊,有本能的反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林恪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嘴角牵起一个极其温和的弧度,他站起身,弯下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另一个自己颤抖的手臂。
“别这样,快起来。”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地上凉。”
另一个林恪愣住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林恪用力,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刚才的椅子上,手还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的感受了,”他轻声说,目光里充满了理解和……悲悯?“虽然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撒谎。”
他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点了点头,语气坚定而温和:“好吧,我答应你。”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另一个林恪脸上的悲戚和绝望,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浮木,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张开双臂就要给林恪一个拥抱。
“谢谢!谢谢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我们毕竟是同一个人啊!”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是狂喜的泪水。
就在他扑过来,手臂即将环抱住林恪,心神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恩赐”占据的瞬间,林恪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动了。
动作流畅而隐蔽,如同黑暗中悄无声息滑行的毒蛇。
他的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小巧的金属针管,针尖在办公室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拥抱如期而至,另一个林恪用尽全力抱着他,仿佛要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生机”是真实的,他的脸埋在林恪的肩窝,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对那细微的、腰侧传来的瞬间刺痛毫无所觉。
林恪任由他抱着,左手甚至还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他微微侧过头,嘴唇贴近那个正沉浸在狂喜中的“自己”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轻柔得像情人低语,却又冰冷得如同深渊寒风的音量,缓缓说道:
“只是——”
那个拥抱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你怎么就确定,”林恪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的笑意,“你的世界,不是我hm的呢?”
针管里的透明液体已经推注了一半。
另一个林恪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收缩到了极致,里面的狂喜、感激、希望,在千分之一秒内被无法形容的惊骇、茫然和最终的、彻底的恐惧所取代。
他想要挣扎,想要推开眼前这个依旧带着温和笑容的“自己”,但一股强大的麻痹感正以注射点为中心,闪电般蔓延至全身,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甚至包括发出声音的能力。
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眼神死死地盯着林恪,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披着自己熟悉皮囊的怪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林恪稳稳地扶住他软倒的身体,脸上的温柔笑容分毫未变,甚至显得更加……慈悲?他小心地将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另一个自己安置在那张办公椅上,让他背对着门口,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疲惫过度、趴在桌上小憩的员工。
做完这一切,林恪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刚才被拥抱弄皱的衬衫衣袖,动作从容不迫,他拿起桌面上那支已经空了的针管,用纸巾仔细地擦拭干净上面可能留下的指纹,然后放进了自己西装的内侧口袋。
他最后看了一眼椅子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侧影,那双曾经充满绝望乞求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涣散的、凝固的恐惧,倒映着窗外都市冰冷的光斑。
雨还在下,敲打玻璃的声音似乎更急了。
林恪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步伐平稳地走向办公室门口,伸手关掉了灯。
“晚安,‘我’。”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光明,也隔绝了那片无声的、正在凝固的绝望黑暗。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向电梯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清晰,冷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又一个寻常工作日里,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他的世界还有三年毁灭?
林恪的嘴角,在阴影中,勾起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弧度。
谁知道呢!
或许吧。
但那又如何?
电梯门无声滑开,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了进去,按下通往地下车库的按钮,金属门映照出他模糊的身影,以及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针管里只是高效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的混合物,并非致命毒药。他不会在这里,用这种方式处理掉“自己”,那太不优雅,也太容易留下麻烦。
车子平稳地驶出地下车库,汇入夜间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
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不断汇聚的雨水,前方的道路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光怪陆离,湿漉漉的,延伸向未知的黑暗。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响起,平静无波,“准备一下‘静室’,我二十分钟后到。另外,启动‘方舟’协议的第三阶段预载入。”
电话那头传来简洁的回应:“明白。”
收起手机,林恪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璀璨的灯火在雨水中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团,繁华,却透着一丝不真实感。
他的世界?他们的世界?
那个跪地哀求的“自己”,以为看到了唯一的生机,可怜,又天真得可笑。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有些存在,生来就不是为了在洪流中随波逐流,祈求生存的。
他们是为了掌控洪流,甚至……制造洪流。
至于那个关于世界毁灭的问题……
林恪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方向盘。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的世界线是否会在三年后毁灭,但他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在为各种“可能性”做准备了,包括但不限于:世界毁灭,资源枯竭,异世界入侵……或者,像今天这样,来自其他时间线或位面的“不速之客”。
“方舟”协议,就是他野心的核心。
那并非字面意义上的船只,而是一个庞大、复杂,旨在攫取、分析、并最终尝试干涉甚至控制其他平行世界坐标与基础规则的禁忌项目,他投入了难以想象的资源,网罗了众多游走在科学伦理边缘的天才与疯子,才将这个项目推进到如今的阶段。
而一个来自刚刚毁灭的、濒临消亡世界的“自己”,一个完整承载了那个世界所有信息、经历了其最终时刻的“载体”……这简直是“方舟”协议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初始燃料”和“路标”。
他的确“善良”,善良到不忍心看着另一个自己,带着那份宝贵的“遗产”,毫无价值地消失在虚无中。
所以,他“慷慨”地接纳了他,用另一种方式,让他“活下去”,成为自己伟大蓝图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