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在日落时沉入深海,从此便没有人再见过它了。”
“在那片海域的岸边,很多大陆的居民在那儿的森林附近建成了村落,希望得到大海和鲸的祝福。”
陈默直起身,看着林晚墓碑后的大海:“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拂过陈默微颤的指尖,他刚刚直起的身形在夕阳投下一道瘦长的影子,恰好覆在墓碑冰凉的表面,像是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拥抱。
那句话问出口,并非期待能得到言语上的回应——他早已过了那个阶段,那只是一种习惯,如同每个黄昏来到这里,对着不会回答的人诉说见闻。
“你会喜欢的。”他兀自说了下去,声音被风揉得很轻,“那些村落用的木材都带着松脂的香气,听说他们故意不刷漆,任由雨水和海风把它们染成灰扑扑的颜色。”
他的脚步迈得很慢,仿佛不是在离开,而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
从墓园通往海岸的小径两旁,野生雏菊开得正盛,白色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紫,像是被晚霞浸染过。
他记得林晚曾别过一朵在耳际,那时她笑着说这种花像极了星星的碎片,此刻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那柔嫩的花瓣,触感微凉,带着植物特有的、倔强的生机。
他最终没有采摘任何一朵——她若在,大约也会摇头。
海岸线的轮廓在视野里逐渐清晰,咸腥味愈发浓重,混杂着被烈日曝晒一整天的礁石散发出的、近乎矿物质的气息。
海浪声不再是遥远的背景音,而是变得具体起来:哗啦——是浪潮漫上沙滩的铺展;轰隆——是水流撞击岩壁的碎裂;还有细碎的、不间断的哗哗声,是退潮时无数水珠从卵石缝隙间流回的絮语。
第一个村落比想象中更宁静,木屋确实如他所述,古朴而粗犷,松散地坐落在森林边缘,炊烟几缕,笔直地升向被染成橘粉色的天空,几个孩子赤脚跑过,脚丫踩在湿润的沙地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很快又被新的浪沫抚平,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衣着与村民不同、面容沉静的陌生来客,却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眼睛亮晶晶的。
陈默在一座伸向海面的简易码头尽头坐下,木质栈道在承受他体重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
从这里望去,无垠的海水呈现出一种富丽而悲伤的色调,靠近岸边的水是透明的琥珀色,稍远些是浓郁的橙金,再到天际线,已是一片沉郁的、近乎于紫的靛蓝,太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像一颗巨大而温驯的果实,缓缓没入深不可测的墨色水域。
他想起了关于鲸鱼的传说,那种庞大的、孤独的生物,选择在日落时分沉入永夜般的深海,那该是怎样的决绝?是厌倦了海面的喧嚣,还是向往着深水处的宁静?或许,它只是完成了生命的某个循环,如同这每日必然西沉的太阳。
下沉,并非终结,而是回归到一种更宏大、更本质的寂静里。
这念头让他心头微微一震,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在胸腔里震荡开来,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巨大的尾鳍最后一次划破水面,搅动起漫天鎏金的碎光,然后庞大的身躯优雅地、义无反顾地没入黑暗,留下一个无声的、巨大的漩涡,最终连涟漪也平息。
“它一定很累了。”他低声说,像是说给风听,又像是说给那个沉睡在身后不远处的人听。
一个老渔民从他身边经过,皮肤被海风和烈日蚀刻成古铜色的沟壑,他顺着陈默凝视的方向望去,似乎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眼中的落寞。
“在找那头鲸?”老人的声音沙哑,如同礁石摩擦。
陈默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看不到了。”老人在他身旁坐下,从腰间抽出一支烟斗,却不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它沉下去的地方,成了这片海的‘心’。我们捕鱼会绕着那片区域,不是怕,是敬。”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智慧的光,“孩子们说,夜里把耳朵贴在船舷上,有时能听到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的歌声,低沉沉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安慰。”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陈默沉寂的心湖,他闭上眼,尝试去想象那来自深海的歌声,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全部的意识去感受。
风声、浪声、远处村落里隐约的狗吠声渐渐淡去,他的精神仿佛穿透了蔚蓝的海水,不断下潜,下潜,穿过摇曳的光斑,穿过成群闪烁的银鱼,进入那片阳光无法抵达的、绝对幽暗的领域,在那里,压力巨大,寒冷刺骨,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也许那头鲸就在这样的宁静中遨游,背负着整个海水的重量,却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当他再次睁开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第一颗星辰在渐浓的暮色中怯怯地闪烁,老人不知何时已离去,码头上只剩下他和愈发清晰的凉意。
他回到村落之间那片小小的中心空地,这里燃起了篝火,跳跃的火焰驱散着夜晚的寒,在人们脸上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影。
村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坐在一起,并不喧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火焰出神,或者低声交谈几句,他们看到陈默,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友善地挪出一个位置,仿佛他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一个坐在母亲怀里的稚嫩女孩,伸手指着陈默来时的那条小径,用清脆的、不带任何忧愁的声音问:“妈妈,那个好看的哥哥,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看海?”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入陈默的耳中:“他不是一个人呀,他带着另一个人的眼睛呢。”
“另一个人的眼睛?”
“是啊,这样,那个人就也能看到这么美的海了。”
陈默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他的眼眶,又被他强行压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掌纹在火光下显得错综复杂,如同命运的脉络。
他忽然明白了,他来到这里,并非只是为了凭吊,或是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他是在代替她感受这一切——感受海风的湿度,聆听浪涛的节奏,观察村落里生命的轨迹,体会那种对大海和巨鲸的、质朴的信仰,他用她的眼睛在看,用她的耳朵在听,用她未曾熄灭的好奇心在探索这个世界的角落。
这个认知让他沉重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力量,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失去了挚爱的、悲伤的陈默,他成了一个载体,承载着两份记忆,两份感知,继续行走在这人世间。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星辰此刻已密布天穹,清冷的光辉与地上温暖的篝火交相辉映,海潮声永不停歇,像极了大地沉稳的呼吸,他仿佛看到林晚就坐在身边,和他一样仰望着星空,嘴角带着他熟悉的、安静而略带好奇的微笑,她没有说话,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不是鬼魂,不是幻影,而是一种融入了他生命底色和周围万物中的、温暖的无形。
他在那片星光与火光交织的空地上坐了许久,直到篝火渐熄,村民们陆续散去,直到夜露打湿了他的肩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那并非遗忘的平静,而是携带着巨大悲伤依然能够前行的平静。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海平面只是一条模糊的灰白线时,陈默再次来到林晚的墓碑前,他没有说太多话,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用手拂去碑石上凝结的细微露珠,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爱人的脸颊。
然后,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步伐依旧缓慢,却比昨日多了几分坚定,小径旁的雏菊在熹微的晨光中闭合着,等待着下一个黄昏的绽放。
他知道,他还会再来,在不同的季节,带着不同的见闻,来这片被祝福的海域,讲述给那个沉睡于此、却仿佛无处不在的倾听者。
鲸鱼沉入了深海,无人得见,但它存在于每一个相信它存在的人心里,存在于海浪永恒的韵律里,存在于这片海域被赋予的特殊意义里,而有些人,也如同那头鲸,沉入了记忆的深海,从此在寻常的日光下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然而,他们并未真正消失,他们活在爱他们的人每一次凝望大海的眼神里,活在每一次因思念而变得温柔的呼吸间,活在每一个被延续的习惯和未被辜负的期待中。
陈默的背影消失在海岸线的拐角,融入了森林边缘那片朦胧的雾气里。
而他身后的海,正开始新一天的潮起潮落,永不停歇,深邃,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