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屋檐偶尔滴落的残雨，敲在青石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树屋光幕内外，寂静重新弥漫开来，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隔绝，而是充满了一种紧绷的、亟待打破的凝滞。

朔的脸色依旧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是强行对抗识海禁制带来的反噬，但他看着洛桑眼中那无法掩饰的震动，看着她微微收缩的瞳孔，觉得这痛苦无比值得。

“梦境……”洛桑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万钧的重量。

她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流动的光幕，与朔方才的动作如出一辙，但在最后一刻停住了：“你可知，若这只是梦，梦醒之后，洛城何在？万年前那些被我护下的生灵，又何在？”

她的质疑是本能，是万年职责刻入灵魂的烙印。

朔艰难地扯动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混合着痛楚与决绝的表情：“若一场梦，困住你万年，让你不得自由，不见天日，那这梦，与最深的囚笼何异？洛城……或许有别的守护方式，而不是永远牺牲一个你。”

“别的方式？”洛桑的语调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嘲讽，“用你所说的‘置换’？用一个未知的‘可能’，赌上全城生灵的存亡？”她摇了摇头，光影在她清寂的面容上流动，“朔将军，你的执念，我或许感知一二。但你的疯狂，我无法苟同。”

“不是疯狂！”朔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动，牵动了内息，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丝鲜红，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擦去，目光灼灼如火，“是验证！给我一个机会，证明给你看！”

他喘息着，试图平复翻涌的气血，眼神死死锁住她：“我知道一处地方，就在洛城地脉边缘，与结界相连的一处‘薄弱点’。那里，或许能让你亲眼‘看见’我所指的‘可能’！不需要你动摇结界根本，只需要你允许我引动一丝力量，在那里……做一个演示。”

演示？在结界薄弱点引动力量？

这无异于在堤坝的蚁穴旁试探，风险极大。

洛桑沉默地看着他。她应该立刻拒绝，应该将他连同他那危险的想法一起驱逐出这核心之地。

万年来的谨慎和职责都在高声警告。

可是……“看见”。

这个词，拥有着难以想象的魔力。

万年了，她“守护”着，却从未“看见”过除了这既定命运之外的任何可能，孤独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神魂，日益收紧，而眼前这个男人，带着满身伤痕和破碎的谜团，声称能让她“看见”。

她的沉默，在朔眼中成了默许的信号。

他强撑着站起身，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脊梁挺得笔直：“现在，就现在去，趁我还有力气，趁你……还没有彻底关上那扇门。”

他的急切几乎不加掩饰，那是一种害怕再次失去、害怕被永恒孤寂吞没的恐慌。

洛桑的指尖轻轻点在了光幕上，光幕如同水波般荡漾开，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身，示意他出来。

朔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当他真正踏出树屋，站在酒馆后院潮湿的空气中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离开扶桑核心浓郁生机的支撑，伤势和消耗立刻变得明显起来，但他稳住了，目光扫过这方熟悉的、属于“洛姑娘”的院落，最后落在洛桑身上。

“跟我来。”她低声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前飘去，没有走酒馆正门，而是绕向后院一角那看似普通的墙壁。

朔紧随其后。

只见洛桑伸出手，在墙壁某处看似随意的青砖上轻轻一按，微光闪过，墙壁如同幻影般消失，露出一条向下的、幽深曲折的阶梯，浓郁的土石气息和一股隐晦而强大的能量波动从下方传来。

这是直通地脉的秘径。

阶梯很长，蜿蜒向下，两侧的墙壁逐渐从人工砌筑的砖石变成了天然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岩壁。

空气越来越湿润，温度也降低了不少，只有那股属于洛城大地脉络的磅礴力量越来越清晰。

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地下石窟之中，石窟中央，并非坚硬的岩石，而是一片缓缓旋转的、如同水银般粘稠的光池。光池边缘，连接着无数条粗细不一、明暗交替的能量流，如同巨树的根须，深深扎入四周的岩壁，蔓延向不可知的远方。

这里，就是洛城地脉与扶桑结界交织显化的一处重要节点，也是朔口中的“薄弱点”。

站在这里，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洛城的“呼吸”，那是一种沉重而缓慢的脉动，与洛桑的心跳隐隐共鸣。同时，也能感觉到结界在此处的“膜”相对较薄，仿佛一层透明的、坚韧却弹性不足的水晶壁。

“就是这里。”朔停下脚步，望着那片缓缓旋转的银色光池，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敬畏，“此地是地脉能量交汇冲刷之处，结界在此地的‘形态’最容易被感知和……映照。”

他转向洛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需要你的一缕气息，最本源的扶桑气息，作为引子。不需要多，一丝即可。以此气息为桥，我将尝试将我‘看见’的那个‘可能’，投影到这结界薄膜之上。你只需看着，判断真伪。”

洛桑凝视着那片光池，她能感觉到此地能量的活跃与不稳定。分出一缕本源气息，哪怕再微弱，也意味着她将主动向朔敞开一道缝隙，允许他的力量与结界产生更深的交互。

风险，显而易见。

但她看着朔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欺骗，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和一种背负了太多重量的疲惫。

万年孤寂的风，在她心头呼啸而过。

她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指尖，一点极其微小的、却纯粹到极致的碧绿光华凝聚而出，如同初生的嫩芽，蕴含着最本初的生机与守护意志，那是她神魂核心的一点微光。

她没有递给朔，而是屈指一弹。

那点碧绿微光轻飘飘地飞向银色光池上空，悬浮在那里，如同暗夜中的一颗孤星。

“演示给我看。”她说道，声音在这空旷的地下石窟中，带着冰冷的回响。

朔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而古老的法印，周身开始弥漫起一股与扶桑生机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苍凉、古老、仿佛跋涉过无尽时空的疲惫与执着。他的灵力开始波动，并不强大，却异常坚韧，如同穿过石缝的细流，小心翼翼地探向空中那点碧绿微光。

当他的灵力触碰到那点扶桑本源气息的瞬间——

整个地下石窟，猛地一震！

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能量层面的剧烈共鸣！

银色光池骤然沸腾，光芒大盛！四周连接的能量流明灭闪烁，发出低沉的嗡鸣！

而在那片光池上空，结界最薄的“膜”上，景象开始扭曲、变幻！

洛桑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