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树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扶桑生机流淌的微光在木质脉络中无声脉动，映照着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洛桑的话像一道冰冷的结界，将朔汹涌的情感与未尽的言语都封锁在原地。

留在这里？留在这扶桑核心，这囚禁了她万年的牢笼深处？

他看着她转身离去时决绝的背影，那背影与记忆中某个遥远时空里的剪影重叠，让他的心口传来一阵闷痛。

伤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识海中的禁制也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隐隐作痛。朔靠在柔软的根须床榻上，缓缓闭上眼睛。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他找到了她，说出了那句话，这就够了。剩下的，是漫长的证明。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某种奇特的僵持。

洛桑不再踏入这间树屋，但朔所需的灵露、滋养神魂的温和药力，总会在他沉睡或调息时，悄然出现在床边。

她像是在履行一种最低限度的道义，救治一个闯入者，仅此而已。

朔没有试图强行突破这无形的隔阂。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调息，借助此地浓郁的生机修复受损的经脉和枯竭的灵力。

他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这扶桑之力与他本就同源，又或者，他那踏遍三界的身躯，早已习惯了在各种极端环境下迅速汲取能量。

偶尔，他会走到树屋的边缘，那里并非墙壁，而是由流动的、半透明的能量构成的光幕。

透过光幕，能模糊地看到外界的景象——那是“扶桑”酒馆的后院，偶尔有伙计搬运酒坛，或是有熟客在角落里低声谈笑。

人间烟火，近在咫尺，却隔着一重无法跨越的屏障。

他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目光复杂，有怜悯，有审视，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郁。

他有时会低声自语，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

“……东极之渊的碎片……应该还在……”

“……轮回海的烙印，太深了，几乎磨不掉……”

“……必须找到那个‘节点’……”

这些破碎的词语，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却一丝不落地被这树屋的主人“听”在耳中。

洛桑虽不现身，但她的神识无处不在。朔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每一句低语，都在她的感知之下。

东极之渊？那是连上古神祇都轻易不愿涉足的归墟之地，传闻能吞噬一切光与时空。

轮回海？更是只存在于禁忌古籍中的名词，涉及灵魂本源与时空轮回的终极奥秘。

还有“节点”……

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这些词语像一颗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沉寂了万年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她试图不去理会，但那疑惑如同藤蔓，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理智。

这天夜里，洛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酒馆打烊后，前院空无一人，只有雨丝敲打屋檐和青石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寂寥。

洛桑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树屋光幕前。她没有进去，只是隔着那层流动的能量，看着里面盘膝而坐的朔。他似乎在入定，周身气息比初来时平稳强大了不少，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疲惫也稍减了几分，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即使在沉睡中也微蹙的眉头，依旧昭示着他内心沉重的负担。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注视，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穿过光幕，精准地落在她身上，没有惊讶，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两人隔着光幕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许久，朔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那流动的光幕。

光幕泛起细微的涟漪，却没有排斥他的接触。

“这雨，”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和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雨夜，你站在一株即将枯萎的灵植旁，用自己的本源之力滋养它，那时你的眼神，和现在一样。”

洛桑心头猛地一跳。那是她刚成为树灵不久，尚且无法完全掌控力量时，在洛城边缘做过的一件事。那株灵植并非什么珍稀品种，只是她不忍见其凋零。

此事绝无第二人知晓。

“你如何知道？”她的声音透过光幕传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指尖依然停留在光幕上，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极其遥远的过去。

“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时光打磨过的沙哑，“我知道你喜静，却不得不经营这喧闹酒馆的无奈；我知道你看着凡人一代代老去时，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羡慕；我知道你每次更换身份，看着熟悉的面孔逐渐陌生时，那藏在平静下的……一点点茫然。”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撬动着她万年来自我封印的心门。那些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刻意忽略的情绪，被他如此直白、如此清晰地说了出来。

洛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光幕上她映出的身影微微晃动。

“窥探他人心绪，并非君子所为。”她的语气带着薄怒，更像是一种防御。

朔收回手，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不是窥探，我是……记得。”

记得？

又是这个词。

他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震动，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静，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我见过你很多样子。不只是三百年前雪渊的‘霜叶’，也不只是这万年洛城里一个个不同的‘洛姑娘’。在更久远的时候，在你还未化作扶桑树的时候……”

他的话语在这里顿住，似乎触及了某个关键的界限，识海中的禁制传来尖锐的警告刺痛，让他脸色白了一瞬。

洛桑紧紧盯着他，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未化扶桑之前？那是连她自己都有些模糊的、属于真正“洛桑”的久远记忆了。

“你到底……是谁？”她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朔强忍着识海的不适，抬起眼，目光如同穿过万载风霜，直直地望向她眼底。

“我是一个，”他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不该存在，却因执念而一次次挣扎归来，只为了……带你走出这场漫长梦境的人。”

雨声渐密，敲打在结界之上，却仿佛敲打在她的心头。

梦境？他竟将她的万年守护，她的不朽孤寂，称之为一场梦？

荒谬绝伦。

可为何，心底那冰封的某个角落，却传来了清晰的碎裂声？

她看着光幕那端，因触及禁忌而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执拗的男人，第一次，无法再轻易说出驱逐的话语。

这场对峙的天平，正在以一种她无法掌控的方式，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