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洛桑立在原地，仿佛也化作了一截枯木。地板上的血还在缓缓蔓延，像某种不祥的符咒，试图侵染这方被结界守护了万年的净土。柜台上的晨露早已干涸，只留下一圈浅淡的痕迹，如同她此刻空洞的心。

他说，“撕开结界”。

他说，“不再让你独自”。

万年了，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不是祈求庇护的洛城百姓，不是偶然闯入、醉生梦死的过客，而是对着她，对着这具被时光凝固的“活死人”，说要带她离开。

荒谬。危险。

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想碾碎的、诱人的蛊惑。

她深吸一口气，那缕熟悉的、来自扶桑本源的清冽气息涌入肺腑，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惊涛。指尖微动，酒馆敞开的大门无声合拢，将窥探的夜风与可能的视线隔绝在外。

倒在地上的将军身体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漂浮着，跟随她走向酒馆后方，那从未有外人踏入的领域。

穿过一道看似是墙壁的光晕，景象豁然变幻。不再是人间酒馆的烟火气，而是一处奇特的居所。

巨大的、蜿蜒的木质结构构成了墙壁和穹顶，脉络清晰，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仿佛置身于某棵巨树的内部。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生机，那是扶桑神树核心的力量。

这里，是结界的中枢，也是她真正的囚笼。

将军被安置在房间中央一处由柔软根须自然编织成的床榻上。他身上的血污和残破甲胄，与这纯净而充满生命力的环境格格不入。

洛桑伸出手，悬停在他的胸膛上方。掌心泛起柔和的碧光，属于扶桑的治愈之力缓缓流淌而出，探查着他的伤势。经脉受损严重，灵力近乎枯竭，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缠绕着令人不适的、属于魔族的阴寒气息。能撑着来到这里，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

她的灵力如同最精细的触须，梳理着他紊乱的内息，修复着破损的经脉，驱散那些阴寒魔气。然而，当她的灵力试图更深入地探向他识海时，却遇到了一层坚韧而晦暗的屏障。

那屏障并非他自身修炼所致，更像是一种……封印，或者某种强大的禁制，带着古老而沧桑的气息，将她温和的探查之力阻隔在外。

洛桑蹙眉，收回手。治愈他肉身的伤势不难，但这识海的秘密，以及他口中的真相，恐怕不是轻易能窥探的。

她取来灵露，仔细擦拭他脸上的血污。随着污迹褪去，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面容逐渐清晰。剑眉浓黑，鼻梁高挺，紧闭的唇线即使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倔强与坚毅。

这张脸，是陌生的。她可以肯定，无论是在三百年前的雪渊，还是在洛城过往的漫长岁月里，她都未曾见过。

可他为何能一语道破雪渊旧事？为何能看见并触碰她以神力幻化的扶桑花？那朵花，在凡人乃至寻常修士眼中，应是无形无质的。

“踏遍三界，寻遍轮回……”

他昏迷前的话语再次在她耳边响起。轮回？难道他……

洛桑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断剑上。那断剑形制古朴，非当今军中制式，剑柄处镶嵌着一颗黯淡的黑色石头，石头上有着天然形成的、如同眼瞳般的纹路。

“窥天石？”她心中微震。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炼器材料，传说能窥见一丝命运轨迹，但也极易沾染不祥。他带着这东西，是为了寻找什么？还是……为了避开什么？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床榻上的将军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时的迷茫迅速褪去，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重新凝聚起那种灼人的亮光，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专注，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终于再次锁定目标。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脸上掠过一丝痛楚，眼神却丝毫未变，依旧牢牢锁着她。

“洛桑。”他再次唤出她的真名，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认。

洛桑没有回应他的称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仿佛之前的震动从未发生：“你识海中有禁制。你是谁？为何知道雪渊？又为何，说能撕开结界？”

将军靠在柔软的根须床榻上，微微喘息着，目光扫过这处奇异的树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里……就是扶桑核心吧。”他低语，随即重新看向她，嘴角扯出一个带着苦涩和疲惫的弧度，“我叫朔。朔月之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斟酌言辞。

“雪渊救我，是你。但认出你，并非因为那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鬓边的扶桑花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追忆，有痛楚，还有一种深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是因为这朵花，万年来，我只在你身上见过。”

“至于禁制……”他抬手，似乎想指向自己的额头，却又无力地垂下，“那是代价。为了记住一些……本不该被记住的事情，为了……找到回来的路。”

回来的路？回哪里？

洛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结界乃我身躯与神魂所化，与洛城地脉、与这方天地气运相连。强行撕开，结界崩毁，洛城顷刻覆灭。”洛桑的声音冷了下去，“你说的方法，是什么？又凭什么让我相信？”

自称朔的将军迎着她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并非强行撕开，而是……置换。”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找到一个足以承载洛城气运的‘替代品’，在你剥离神魂、结界最脆弱的瞬间，完成替换。届时，你可得自由，而洛城……依旧无恙。”

置换？替代品？世间有何物能替代上古神树扶桑，承载一城万年气运？这想法何其狂妄，何其……异想天开！

然而，朔的眼神里没有半分虚妄，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

“我用了万年时间，走遍三界，闯入无数秘境绝地，甚至……窥探轮回的缝隙，才找到了那个‘可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漫长时光磨砺后的沙哑，“洛桑，我知道你不信。但你能否认吗？这万年孤寂，这不断变换身份、如同幽魂般活着的日子……你真的，不曾渴望过离开吗？”

最后一句话，像一支淬了毒的箭，精准地射中了她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角落。

渴望？

她早已将这种无用的情绪连同她的血肉身躯，一并埋葬在万年前那场牺牲里了。

可为什么，当他说出“离开”二字时，她那颗早已被认为枯死的心，会传来一丝细微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悸动？

洛桑沉默着，树屋内只有朔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扶桑生机流淌的微光。

过了许久，久到朔眼中的亮光都开始因伤势和疲惫而微微摇曳时，她才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在你养好伤，证明你所说的‘可能’确实存在，并且……让我相信你之前，”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最终定格在他那双执拗的眼睛上，“你就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