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万年孤寂便是永恒的宿命,直到那日酒馆闯入一位重伤的将军。
他浑身是血却目光灼灼:“洛姑娘,三百年前你救我于雪渊,可还记得?”
她心中警铃大作——那日她用的分明是另一个身份。
将军指尖轻抚过她鬓边的扶桑花,低语:“万年了,我踏遍三界,终于找到了撕开结界的方法——”
“这一次,绝不会再让你独自被困在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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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的夜,总是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潮气,混杂着千年不变的、从城墙砖石缝隙里渗出来的,陈旧烟火气。唯有“扶桑”酒馆里,常年萦绕着一缕极淡的、清冽的草木根茎香气,将这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也一并隔绝了流逝的光阴。
洛桑坐在柜台后,指间是一只半旧的陶杯,里面晃动的不是酒,是她从本体——那株扎根于洛城地脉核心、凡人肉眼不得见的巨大扶桑神树——上汲取的一滴晨露。
万年来,身躯与城池同化,灵魂与树灵合一,这滴露水,便是她唯一的食粮与慰藉,提醒着她,她曾为何而牺牲,又因何而被囚。
不老,不死,不灭。
代价是永困于此,守着这座她用命换来的城池,看着城中凡人一代代生老病死,而她,只能不断更换身份,从“洛姑娘”到“洛掌柜”,再到未来的某个“洛婆婆”,然后“死”去,再以一个新的“洛姑娘”面目出现,循环往复,经营着这家永远叫“扶桑”的酒馆。
她是洛城的守护神,也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活死人。扶桑不死,结界不破,洛城安稳,而她,在无垠的孤寂里,渐渐忘记了风的味道。
酒馆门上的铜铃,许久不曾响得如此凄厉了。
“哐当”一声,门被重重撞开,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铁锈与尘土的味道,猛地灌了进来,冲散了室内那点可怜的安宁。
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跌入,甲胄残破,浑身浴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一手拄着一柄断了半截的长剑,剑身暗红,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每一步,都在干净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个黏腻的血脚印。
几个零星的酒客被惊动,愕然望去,随即被那惨烈的景象和这人身上尚未散尽的沙场戾气所慑,纷纷低头,不敢多看。
那人却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直直朝着柜台后的洛桑走来。他抬起头,乱发被血污黏在额角脸颊,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所有的生命力都浓缩在了这最后的凝视里,灼灼地,钉在洛桑身上。
洛桑放下陶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认得这身残甲,是城外正在与北境魔族血战的守军制式。战事吃紧,她是知道的,偶尔也会有伤兵误入此地,她通常会悄无声息地施个法诀,让他们昏睡过去,再丢到医馆门口。
麻烦,但不得不处理。
她站起身,准备如法炮制。
然而,那将军却在她开口之前,嘶哑着出了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洛姑娘……”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却丝毫不移,“三百年前……雪渊……你救我于必死之境,可还记得?”
洛桑伸向袖中暗扣的手指,倏地僵住了。
雪渊?
三百年前,确有其事。
那时极北雪原有异宝出世,引得各方争夺,气息紊乱,波及洛城结界。她不得不以游历修士“霜叶”的身份前往查探,顺手从一个即将崩塌的万年冰窟里,捞出了一个被寒罡煞气困住的年轻修士。
他怎么会知道?
她当时蒙着面,改变了声线,连灵力属性都伪装成了冰系,与如今这浸润着扶桑生机的木灵气息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洛姑娘”这个身份,是在那之后一百多年,她才开始在洛城使用的。
心中警铃如同被重锤擂响,震得她灵台一阵嗡鸣。万年不变的平静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是惊疑,是戒备,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触及最深秘密的慌乱。
她强自镇定,面上覆上一层寒霜,冷声道:“将军认错人了。我不曾去过雪渊,也不记得救过你。”
说着,她指尖微动,一缕无形的灵力就要弹出,先制住他再说。
可那将军的动作快得超乎想象,或者说,他根本无视了她暗中的动作。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柜台,沾着血污和尘土的手,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径直伸向她的鬓边。
洛桑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不知为何,在那双燃烧般的眼眸注视下,迟滞了一瞬。
他的指尖,带着战场归来的粗粝和血的温热,极其轻柔地,擦过了她发间那朵以本体神力幻化、凡人本应看不见的扶桑花。
花瓣微不可察地一颤。
“万年了……”他低语,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洪流的疲惫与执拗,“洛桑。”
他叫出了她的真名。
“我踏遍三界,寻遍轮回,终于……找到了撕开这结界的方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如锤,敲击在她凝固了万载的心核上。
“这一次,”他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仿佛要透过这双平静了太久的眼睛,看进她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孤寂,“绝不会再让你独自被困在时光里。”
酒馆里仿佛连空气都死了。
洛桑站在原地,感觉不到柜台冰凉的木质,感觉不到脚下地脉传来的、与她同源的力量流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耳边只剩下他那句“撕开结界”,还有那句“独自被困在时光里”。
万年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被一个浑身是血、来历不明的人,用一句话,砸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他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雪渊?怎么会认得这扶桑花?怎么会……知道她的孤独?
将军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那强撑着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精神瞬间溃散。拄着剑的手一软,高大沉重的身躯向前倒去,重重摔在柜台之前,发出一声闷响,再无动静。
只有那染血的手指,还微微朝着她的方向。
洛桑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血人,看着他那张被血污和乱发掩盖、看不清真切容貌的脸。
陶杯中的晨露,不知何时已倾洒殆尽,在柜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一滴迟来了万年的泪。
夜风穿过洞开的店门,吹动她鬓边的扶桑花,花瓣边缘,泛起了一丝只有她自己能感知到的、细微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