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余梦露站在路灯下没动。我最后一个踏上台阶,手还搭在扶杆上,看见她慢慢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那片黑色鳞状物滑落,被风卷进排水沟的暗口。
公交车启动,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沉闷声响。车厢里灯光偏黄,照得人脸色发灰。我们四个人靠后排坐下,黎姿坐窗边,我和她并排,孟子晴挨着我,余梦露独自坐在对面的双人座上,低着头。
没人说话。
车子拐出小巷,街景开始流动。霓虹招牌一盏接一盏亮着,有卖煎饼的摊子还在收摊,铁板擦得哗啦响。窗外传来一阵烧烤的烟味,混着雨水的气息。
我的腿还在疼,刚才那一战耗得太狠,膝盖像是被什么硬物撞过,每一次颠簸都牵着筋往上扯。我试着活动脚踝,刚一动,车身猛地一晃,整个人往前倾去。
手掌本能地撑向座椅边缘,却碰到了黎姿的手背。
她没缩回去。
我迟疑了一下,想收回手,可她忽然翻转手腕,指尖轻轻勾住我的食指,然后慢慢把五指嵌进来,握紧。
我怔住了。
她依旧看着窗外,侧脸映着流动的光影,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她的掌心很凉,但握得很稳,像是怕我会挣开。
我没动,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她牵着。心跳比刚才面对魔头时还要快一点。
孟子晴轻咳了一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嘴角突然扬起。
“哟,”她声音不大,带着点笑,“终于牵上了?等这一刻我都快憋出内伤了。”
我转头看她,她正歪着头打量我们交握的手,眼神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你闭嘴。”我说。
“我才不闭嘴。”她哼了一声,“你们俩从开学到现在,一个躲一个追,看得我都替你们着急。要不是今晚差点把命搭进去,是不是还得再磨半年?”
我没有反驳。
其实我知道,有些事早就变了。自从她在文物展上挡在我面前,自从她第一次叫出我的名字时声音抖了一下,自从我发现她闻桃花香的样子和梦里那个红衣女子一模一样——那种感觉就压不住了。
黎姿这时轻轻捏了下我的手指。
我低头看她,她终于转过脸来,眼睛很清,像是能照进人心底。
“疼吗?”她问。
“还好。”我顿了顿,“就是腿使不上力。”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我们的手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让我的手臂靠着她的肩膀。这个动作很自然,像是做过很多次。
余梦露一直低着头,直到这时才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停了几秒,然后慢慢移开。
“这样……挺好的。”她低声说。
声音很轻,几乎被引擎盖的震动盖过去,但我听清了。
她不再盯着我看,也不再攥着校服袖口擦脸。整个人安静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孟子晴看了她一眼,语气缓了些:“转学之后别把自己关起来。新学校肯定也有朋友,要是有人欺负你,记得打电话给我。”
余梦露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谢谢。”她说。
车行至主干道,速度提了起来。路边的大屏广告切换成晚间新闻,画面里是某场暴雨引发的山体滑坡。车内空调嗡嗡响,吹出一股陈年灰尘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了摸衣袋。昆仑扇碎片还在,贴着大腿外侧,温温的,不像之前那样滚烫,也不再有压迫感。
“它现在不会乱动了。”我说,“好像……认我了。”
黎姿抬眼看我:“因为它知道你是谁。”
“可我还不是完全记得。”我苦笑,“很多画面还是断的,比如你站在雪地里回头叫我,比如我在一把大火前折断扇子……这些事,是真的发生过?”
她望着我,眼神柔软下来:“都是真的。你为我烧了三千年记忆,换我一世自由。可我不想要自由,我要你活着。”
我喉咙一紧。
那些画面突然清晰了一瞬——漫天风雪中,我手持玉扇挡在她身前,身后是诛仙台的断崖;火光冲天里,她跪在地上喊我的名字,而我把扇骨一根根掰断,扔进烈焰。
“我不是司音,也是他。”我喃喃道。
她反手更紧地握住我:“这一次,你不许再一个人做决定。”
孟子晴听着听着,悄悄挪了位置,坐到余梦露旁边,把自己的外套递过去:“披上吧,别感冒了。”
余梦露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你知道吗?”孟子晴忽然说,“我爸店里有个老木匣,里面锁着半块青铜镜。我一直以为是普通古董,后来才发现镜背刻着‘昆仑’两个字。他从不让我碰,每次我去翻,他就立刻收走。”
我和黎姿同时看向她。
“你是说……”我问。
“说不定那就是另一片扇骨的藏处。”她耸耸肩,“反正你们以后常来家里玩,迟早会看到。”
黎姿轻轻点头:“谢谢你,子晴。”
“谢什么。”孟子晴摆摆手,“他是我弟,你是……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人。我不帮你们帮谁?”
余梦露听着,嘴角微微动了动,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江面倒映着城市灯火,波光粼粼。风从缝隙钻进来,吹起黎姿的一缕发丝,扫过我的手腕。
她没有拨开。
我也没动。
桥下的水流动着,远处一栋高楼顶层亮起四个大字:**今夜无眠**。
孟子晴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余梦露也渐渐放松下来,脑袋一点一点,快要睡着。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声和偶尔的刹车提示音。
黎姿仰头靠在我肩上,呼吸均匀。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一点点升上来,不再是初见时那种隔世的冷。
我低头看她,发现她耳后有一颗极小的痣,藏在发丝下面,像一颗尘封的星。
我想起梦里那个胭脂抹在眼角的女子,也曾这样靠着我,在昆仑山顶看日出。
“下次,”我轻声说,“我想带你去吃那家你说过的小龙虾店。”
她眼皮动了动,没睁眼,嘴角却翘了一下。
“好。”
车灯照亮前方路口,电子播报响起:“幸福里站到了,请乘客按序下车。”
我慢慢起身,扶着座椅把手,腿还有些发软。黎姿跟着站起来,手仍抓着我的手腕。
孟子晴拍醒余梦露:“到了。”
余梦露揉了揉眼睛,拎起书包,默默跟在后面。
我们依次走下车门。
夜风吹得衣角翻飞。街道安静,只有便利店门口的冷光灯亮着,照出一行人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公交车远去的尾灯。
黎姿的手再次伸过来,轻轻扣住我的手指。
我握紧。
前方巷口亮着一盏老旧的路灯,灯罩裂了缝,光线斜斜洒下,正好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