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墙边，腿像是灌了铅。黎姿的手一直扶着我，掌心有点凉，却让我清醒了些。父亲站在我们面前，手里那个旧布包沉甸甸的，扇骨露出来半截，灰白带裂，可一碰上我的手指，后颈那道红痕就猛地跳了一下。
像有谁在我血脉里点了一把火。
他没多说话，只把布包塞进我怀里，“别丢。”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我点头，想撑直身子，可脚底一软，差点跪下去。黎姿立刻用力托住我的胳膊，她指尖微微发颤，目光越过我肩膀，盯着中庭方向。
“还有人在看。”她低声说。
我知道是谁。那个穿风衣的男人，袖口露出的紫纹像烧焦的藤蔓。他走了，可空气里还留着一股说不清的压迫感，像是暴雨前闷在喉咙里的气。
父亲转身，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稳得很。他走在前面，背影忽然不像平时那样松垮。以前他总弓着腰，在店里擦古董，笑起来眼角堆着褶子，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可现在，他的肩线绷得笔直，像一把收在布套里的刀。
我们跟着他往出口走。人群还在骚动，保安举着对讲机喊话，可奇怪的是，没人拦我们。越靠近中庭，四周的声音就越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水。我眨了眨眼，发现周围人的动作慢了下来——一个小孩举起手机的手停在半空，服务台姑娘倒水的动作凝住，连洒出的水珠都悬在空中。
父亲右手轻轻一划，指尖掠过空气，像拨开一道看不见的帘子。
三步之后，我们穿过了大厅。
车就停在台阶下，黑色轿车，车牌蒙着灰。他打开后座门，示意我们上车。黎姿扶我坐进去，自己紧挨着我坐下。车门关上的瞬间，外面的声音重新炸开，人群的喧哗、警笛、脚步，全都回来了。
发动机响了。
他没系安全带，也没回头，只是盯着前方，手握上方向盘时，指节泛白。
车子驶出环道，拐上主路。路灯一盏接一盏扫过车窗，光影打在他侧脸上，明暗交替。我靠着座椅，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左肩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衣服黏在皮肤上，扯得整条手臂发麻。
“你怎么会来？”我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他没答。
手指在方向盘上动了动，像是在调整握法，又像是在压抑什么。
“爸？”我又问了一遍。
他这才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短，却让我心里一沉。不是生气，也不是担心，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忍了很久的东西，终于被逼到了墙角。
“别说话。”他说，“先回去。”
“可刚才……”我咬牙撑起身子，“你做了什么？那些人为什么不动？时间是不是……”
“你现在问这些没用。”他打断我，语气还是低的，却带着不容再问的力道。
我闭了嘴，胸口闷得慌。不是因为伤，是因为他这副样子。他从来不会这样。小时候我发烧到四十度，他还能一边煮姜汤一边讲笑话；我妈走后那几年，他一个人开店养我们姐弟，从没在我面前皱过一下眉。可现在，他像在怕什么。
黎姿轻轻按住我的手背，指尖微凉。我没甩开她，反而反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像是在告诉我：别急，等等。
车窗外，街景飞速后退。路过一家奶茶店，灯还亮着，玻璃上贴着“第二杯半价”的海报。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站在门口喝东西，笑声传进来一点，很快又被抛在后面。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包。扇骨那截裂痕，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微光。它不该是普通的古董。昆仑扇碎片不会随便出现在我爸的店里，更不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刚好出现。
除非他早就知道。
“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盯着他的背影，“知道我不是普通人？知道我会出事？”
他手指动了动，没回头。
“你知道黎姿是谁吗？你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你知道刚才那个男人是谁？你知道——”
“杨毅。”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砸下来一块石头，“有些事，你现在知道了，只会害了你自己。”
我愣住。
“你以为我想瞒你？”他顿了一下，喉结动了动，“可你要记得，你是活着的。不是魂魄，不是残影，是活生生的人。你想知道真相，可以。但等你能站稳了，等你扛得住它了，我再告诉你。”
车里一下子静了。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可话卡在喉咙里。眩晕又涌上来，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车门歪去。
黎姿立刻伸手扶住我，另一只手悄悄摸出玉佩，指尖在上面轻轻一划。一圈极淡的红光从她掌心散开，笼住整个车厢。那股若有若无的紫黑气息，像是被风吹散的烟，一点点淡了。
她闭了闭眼，呼吸轻了些。
“追丢了。”她低声说，“暂时断开了。”
父亲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眼神变了变，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是谁。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暖气调高了些，脚踩油门，车速加快。
街道两旁的树影飞速掠过，路灯的光斑在车顶晃动。我们拐进一条老巷，两边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楼，外墙刷着褪色的标语，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拉着，上面挂着校服、毛巾、小孩子的裤子。
家属院到了。
他把车缓缓停在楼下，引擎熄火，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声，还有哪家孩子在哭闹。
我靠在座椅上，意识有些飘。左肩的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衣服，冷一阵热一阵地袭上来。可我还是死死抱着那个布包，扇骨硌着胸口，像一块烙铁。
“我们……回家了？”我问。
他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绕到后座拉开门。夜风吹进来，带着点秋末的凉意。他低头看着我，眉头皱得很深。
“先上去。”他说，“伤口得处理。”
黎姿扶我往外走，脚刚落地，膝盖一软。他立刻伸手架住我另一边胳膊。他的手掌很稳，温度不高，却让我莫名安心了些。
三个人慢慢往单元门走。楼道灯坏了两盏，光线忽明忽暗。走到二楼转角，我忽然停下。
“爸。”我喘了口气，“如果……我不是我，你会不会后悔当年把我带回人间？”
他脚步一顿。
抬头看我，眼神很深，像是藏着很多年没说出口的话。
“你就是你。”他说，“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儿子。”
他没再解释，继续往上走。
黎姿跟在旁边，一直没松开我的手。
我们走到三楼，走廊尽头那户就是我家。门牌302，漆掉了大半，数字歪歪扭扭。父亲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
门开了。
屋里黑着，窗帘没拉，月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客厅地板上。茶几上还摆着早上没收拾的碗筷，电视遥控器扔在沙发上，墙上挂着我和孟子晴小时候的照片。
一切都很平常。
可就在我们踏进门的瞬间，我怀里的布包突然震了一下。
扇骨的裂痕处，闪过一丝极淡的青光。
父亲猛地回头，目光落在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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