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高校服领子,把后颈的红痕完全遮住。那点热意一直没散,像贴了块温布,闷在皮肤底下。走回家的路上,我没再想图书馆的事,也没去琢磨余梦露最近的反常。只想快点进门,坐下来吃顿饭,让一切都回到正常。
钥匙插进锁孔时,屋里飘出炒菜的香味。
“小毅回来啦?”孟子晴的声音从厨房探出来,马尾辫晃了晃,“爸今天亲自下厨,你有口福了。”
我嗯了一声,换鞋进屋。客厅灯亮着,电视开着,杨树人坐在沙发角落,手里拿着遥控器,目光落在屏幕上。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指搭在膝盖上,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可我刚放下书包,新闻正好播到市博物馆的预告。
“本市将于下周举办‘上古文明遗珍展’,展品涵盖多地出土文物,其中包括疑似昆仑扇残片的古代法器……”
画面一闪,镜头扫过展柜草图,几个字掠过屏幕。
杨树人的手指在遥控器上轻轻一顿。
很轻的一顿,几乎察觉不到。但他原本放松的肩线忽然绷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他没说话,也没抬头,只是把遥控器放回茶几,动作比刚才慢了半拍。
我站在玄关,盯着他侧脸看了两秒。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来,笑了笑:“站那儿干嘛?洗手吃饭。”
饭桌上,孟子晴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放进我碗里,“你这几天怎么总走神?是不是学习压力大了?”
“没有。”我低头扒饭,筷子碰着瓷碗发出轻响。
她又说起班里春游的事,说想去城郊的竹林寺,听说那边还有老庙里的碑文可以拓印。她说得起劲,声音清亮,桌上的气氛好像也跟着亮了些。
杨树人吃得很少。
他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偶尔夹一口菜,嚼得很慢。眼睛时不时往客厅方向瞟一眼——那里靠墙立着个老旧的木柜,深褐色,边角有些磨损,柜门上刻着一道弯弯曲曲的纹路,像是谁小时候拿刀划的。
我没注意过那道刻痕。
但现在,它在我眼里变得格外清晰。
杨树人起身收拾碗筷时,经过木柜,脚步停了那么一下。他的手抬起来,指尖在柜门上轻轻擦过,像是无意碰到,又像是确认什么还在原位。
我看着他的背影,喉咙有点发紧。
“爸。”我放下筷子,“你以前去过博物馆吗?”
他背对着我,在水槽前洗碗,水流哗哗响。“去过几次。”他说。
“那你听说过昆仑扇吗?”
水声停了。
他没回头,也没立刻回答。过了两秒,才重新拧开水龙头,“那些都是传说,别信。”
“学校历史课讲到古代法器,”我盯着他的后颈,“说有些东西可能真存在,只是没人能证明。最近不是要展出碎片吗?老师让我们写观展报告。”
“展览你也别太当真。”他拿起抹布擦碗,动作机械,“很多东西,名字听着玄,其实只是古人编的故事。”
我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语气平稳,话也没错。可他的手背绷得很紧,指节微微泛白,像是用力攥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饭后,孟子晴回房写作业。我坐在沙发上翻书,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电视换了台,播着天气预报,窗外天色渐暗,楼下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杨树人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抽烟。
我没叫他,只是从窗户往下看。他低着头,烟头一点红光忽明忽暗,烟雾往上飘,被晚风扯成细条。他抽得很慢,一支烟燃了快十分钟。
我抓起外套下了楼。
院子不大,种着一棵老桂树,枝叶垂下来,挡住了半边月亮。我走到他旁边,蹲下身,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在水泥地上划了两下。
“爸。”我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抬起眼,烟灰落了下来。
“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知道。”我盯着他,“就是觉得……你刚才看新闻的时候,不像平时。”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烟按灭在脚边的铁皮罐里,“你还小,有些事现在不懂。”
“我不小了。”我说,“我最近总是做奇怪的梦,醒来后脖子发烫,像烧着一样。图书馆那本书……里面有灰烬,形状像一把扇子。你说这些都是巧合?”
他猛地看向我。
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个温和的父亲,倒像是突然被人揭开了什么。他的呼吸顿了一下,嘴唇微动,却没说出话。
“你到底是谁?”我问。
“我是你爸。”他声音低下去,“一直都是。”
“可你不只是个开古董店的吧?”我盯着他,“那柜子上的刻痕……和我在梦里见过的一样。你在藏东西,对不对?”
他没否认。
他只是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转身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才停下,“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道,是怕你出事。你现在过得好好的,别自己往危险里撞。”
“如果那件事跟我有关呢?”我说,“如果我不是普通人呢?”
他背影僵了僵。
没回头,也没再说话,推门进了屋。
我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
云层稀薄,月光漏下来,照在桂树叶子上,泛着青白的光。后颈那点热意又开始跳动,不剧烈,但持续不断,像心跳的回音。
屋里传来脚步声,是孟子晴出来倒水。她看见我,笑着挥挥手:“傻站着干嘛?上来啊,我给你留了酸奶。”
我应了一声,慢慢往台阶走。
经过木柜时,我故意放慢脚步。柜门上的刻痕在灯光下更明显了,是一道弧线,两端微微翘起,像扇骨的轮廓。
我伸手摸了一下。
指尖传来一丝凉意,不是木头本身的冷,倒像是从里面渗出来的。
我收回手,正要离开,忽然发现柜脚处有一小块松动的地板。缝隙里塞着半张纸角,颜色发黄,边缘焦黑。
我没动它。
只是记住了位置。
回到房间,我关了灯,坐在窗边。楼下院子里,杨树人又点了一支烟。火光亮起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表情——眉头紧锁,眼神沉得像压着东西。
他不是在隐瞒什么秘密。
他是在守着一个我还不知道的真相。
而那个真相,或许早就缠在我身上,从出生那天起就没离开过。
我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后颈。
红痕还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