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雪那句“先把衣服穿上”,并未明确接受,却也未再疾言厉色地拒绝。这细微的松动,落在顾怀瑾眼中,不啻于黑暗中窥见的一丝曙光。
他立刻依言将外袍重新穿好,动作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匆忙,仿佛生怕她反悔。只是那根象征身份的玉带,他却未再系上,任由月白常服松垮地罩在身上,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
“点心……还吃吗?”他指了指石桌上的食盒,语气依旧带着试探。
宋昭雪瞥了一眼那些精致的糕点,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坐回了凉亭中的石凳上,重新拿起账册,淡淡道:“陛下日理万机,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语气却比之前缓和了太多。
顾怀瑾眸光微闪,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厚着脸皮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无妨,奏折已批完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如今四海初定,并无太多紧急政务。”
宋昭雪翻动账册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这是在向她解释?告诉她,他有时间跟她耗着?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眸看着账册上的数字,仿佛沉浸其中。顾怀瑾也不打扰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庭院里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气氛有种诡异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福伯小心翼翼地端了两盏新沏的茶上来。他看到并排坐着的两人(虽然一个在看账册,一个在“看”人),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恭敬地将茶盏放在两人面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顾怀瑾端起自己那盏茶,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动作依旧带着属于帝王的优雅,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宋昭雪。
宋昭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忍不住抬起眼:“陛下若是无事,可以回去了。”
“有事。”顾怀瑾放下茶盏,看着她,“‘昭华行’接下来有何打算?听闻你在南洋和西域都开辟了新的商路?”
他竟开始与她谈论正事?还是她最在意的商业?
宋昭雪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声色:“不过是未雨绸缪,分散风险罢了。”
“明智之举。”顾怀瑾点了点头,语气竟带着几分赞许,“乱世之中,鸡蛋确实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若有需要朝廷……或者我个人相助之处,尽管开口。”
他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压人,而是以平等的,甚至略带讨好的姿态提出相助。
宋昭雪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她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怀瑾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如今南北一统,商路畅通指日可待。朝廷正准备重新厘定税制,规范商贾。你若有什么想法或建议,可以告诉我。”
他开始与她探讨起国家经济政策?宋昭雪觉得愈发荒谬,却也忍不住在心中思忖起来。这确实关系到“昭华行”未来的发展。
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专业人士的本能,开口道:“税制关乎国本,确需谨慎。前朝苛捐杂税繁多,盘剥过甚,方致民不聊生。新朝初立,当以轻徭薄赋、鼓励农商为要。尤其是边境贸易与海外通商,若能给予一定优惠,长远来看,利大于弊……”
她一开口,便有些停不下来,将自己这些年来对商业和民生的观察与思考,条理清晰地阐述出来。她并未刻意讨好,甚至在某些地方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顾怀瑾听得极其认真,不时点头,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问题,与她探讨。他虽非商贾出身,但天资聪颖,又经历了多年征战与治国,对经济民生自有其见解。两人竟就这样,在凉亭之中,就着清茶,展开了一场关于国家经济政策的讨论。
说到后来,宋昭雪几乎忘了对面坐着的是那个曾让她恨得牙痒痒的北狄狼王,只将他当成了一个可以交流意见的……同行?
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渐起,凉亭内光线暗淡下来,宋昭雪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然与顾怀瑾“相谈甚欢”了近一个下午!
她猛地收住话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顾怀瑾看着她在暮色中微微泛红的脸颊(或许是说得激动所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由衷地说道,语气诚恳,“你的许多见解,确实鞭辟入里,于国于民大有裨益。我会仔细斟酌。”
宋昭雪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只是合上了账册,站起身:“天色已晚,陛下请回吧。”
这一次,顾怀瑾没有再多做纠缠,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好。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没有问“可以吗”,而是直接用了陈述句,但语气却并不强硬,更像是一种……告知和期盼。
宋昭雪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顾怀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那松垮的月白常服在暮色中,竟显出几分萧索和孤单。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宋昭雪靠在凉亭的柱子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得不承认,今日的顾怀瑾,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放下了身段,收敛了锋芒,甚至开始尝试用她能够接受的方式与她相处。
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靠近,比直接的强取豪夺,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她不怕敌人强大,只怕敌人……变得让她看不懂。
接下来的日子,顾怀瑾果然如他所说,几乎每日都会来。
他不再提什么感情,也不再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比如自称男宠)。有时是带来一些新奇的点心或玩意儿,有时是拿着一卷书来与她探讨(内容从史书地理到杂学医理,似乎投其所好),更多的时候,则是像那天下午一样,与她谈论政事、商道。
他仿佛真的在努力学习如何与她“正常”地相处。
宋昭雪从一开始的警惕和排斥,到后来的无可奈何,再到渐渐习惯他每日的“叨扰”。她发现自己很难一直对他冷着脸,尤其是在他认真与她讨论正事的时候。他的许多见解确实独到,甚至能给她带来启发。
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福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他总觉得,那位陛下看似收敛了爪牙,实则手段更高明了。
这一日,顾怀瑾来时,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似乎也不如往日。
宋昭雪正在核对一批即将发往南洋的货单,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了一句:“陛下身体不适?”
顾怀瑾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闪过一丝微光,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昨夜批阅奏折晚了些。”
他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找话题,而是揉了揉额角,显得有些疲惫。
宋昭雪看了他片刻,放下手中的笔,对侍立一旁的侍女吩咐道:“去煮一碗参茶来。”
侍女应声而去。
顾怀瑾抬眸看她,目光柔和:“多谢。”
参茶很快送来,顾怀瑾接过,慢慢喝着。温热参汤下肚,他脸上的疲惫似乎缓解了一些。
“可是朝中遇到了难事?”宋昭雪状似无意地问道。这几日与他讨论政事,她也大致了解了一些新朝面临的困境,比如旧朝遗老的不合作,地方势力的盘根错节,以及战后民生凋敝等。
顾怀瑾叹了口气,将茶盏放下:“是一些关于漕运改革的争议,牵扯利益甚广,各方争执不下,吵得朕头疼。”
他自然而然地在她面前露出了些许脆弱和烦恼,不再是那个永远算无遗策、冷酷强硬的帝王。
宋昭雪沉默了一下。漕运改革,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关系到南北物资调配和无数人的饭碗。她前世涉猎甚广,对物流运输也有些了解,加之这些年经营“昭华行”,对各地的物产流通和利益纠葛更是洞若观火。
她斟酌了片刻,开口道:“漕运之弊,积重难返,非猛药不能去疴。但改革亦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或可分步实施,先易后难,同时以海运、陆运为辅,分散风险,亦可试探各方反应……”
她再次不由自主地进入了“顾问”角色,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顾怀瑾认真地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待她说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依赖。
“听你这么一说,茅塞顿开。”他感慨道,“昭雪,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这一声“昭雪”,叫得自然而又亲昵。
宋昭雪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情意和信任,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一步步落入他精心编织的,温柔的网中。
温水煮蛙。
她这只自以为清醒的蛙,还能跳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