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王的来访日程排得极满，白日里不是与新帝和重臣会谈，便是参观京畿要地，展现出一副致力于两国友好的姿态。然而，宫廷内外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放松，谁也不知道这位心思深沉的北狄王，何时会露出锋利的獠牙。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太皇太后在御花园设下茶会，邀请北狄王赏花品茗，也算是一种非正式的联谊。与宴者除了帝后、太皇太后、皇太妃，还有几位宗室女眷以及……被太皇太后特意点名前来负责茶点事宜的宋昭雪。
宋昭雪心知这绝非偶然。太皇太后此举，既有向顾怀瑾展示大雍能人（她这个“手艺精妙”的掌司）之意，恐怕也存了进一步试探两人关系的念头。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指挥宫人将茶点布置得精致妥帖，自己则垂首侍立在太皇太后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力求将自己化作一尊背景。
御花园内百花争艳，蝶舞蜂喧。太皇太后与顾怀瑾坐在亭中主位，言笑晏晏，聊着些风土人情、园艺花卉的闲话，气氛看似融洽。新帝李泓和皇后陪坐在侧，偶尔插言几句。
安平县主今日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坐在一众女眷中，目光却不时飘向亭中那位俊美冷峻的北狄王，脸上带着少女怀春的羞涩与期盼。她似乎完全忘了秋狝时的不快，又或许，觉得北狄王的身份足以掩盖一切。
茶过三巡，太皇太后似有些乏了，由宫女搀扶着起身，笑道：“哀家年纪大了，坐久了便腰酸，要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北狄王不必拘礼，御花园景致尚可，可随意观赏。”
众人连忙起身相送。
太皇太后离去后，亭中的气氛似乎松弛了些许。顾怀瑾起身，负手走到亭边，眺望着园中景致。新帝李泓也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北狄王觉得朕这御花园如何？”李泓随口问道。
“精巧别致，独具匠心。”顾怀瑾语气平淡，“只是比起我北狄草原的辽阔苍茫，少了几分野趣与自在。”
李泓笑了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景致自然也各不相同。北狄王若喜欢，可在京中多留些时日，慢慢体会。”
两人看似闲聊，言语间却暗藏机锋。
就在这时，安平县主按捺不住，端着一碟刚呈上的、由宋昭雪亲手制作的“荷花酥”，袅袅婷婷地走到顾怀瑾面前，声音娇柔：
“北狄王陛下，请尝尝这荷花酥，是宋掌司的拿手点心，酥脆香甜，最是可口。”
她此举颇为突兀，引得众人侧目。皇太妃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女儿有些失仪。
顾怀瑾目光扫过那碟形似荷花、层层绽放、色泽诱人的点心，并未立刻去接，而是抬眸，越过安平县主，看向了依旧垂首侍立在原处的宋昭雪。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安平县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有劳县主。宋掌司的手艺，本王昨日在国宴上已有领教，确是名不虚传。”
他这话，既回应了安平县主，再次当众提及了宋昭雪，语气虽淡，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安平县主见他与自己搭话，心中窃喜，还想再说些什么，顾怀瑾却已转向新帝李泓，谈起了别的话题，将她晾在了一边。安平县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羞恼，悻悻地退了下去。
宋昭雪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探究或嫉妒的目光，心中暗暗叫苦。顾怀瑾这分明是故意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到人前，究竟意欲何为？
茶会又持续了片刻，便散了。众人各自离去。
宋昭雪指挥宫人收拾残局，正准备离开，却被一个北狄随行的侍女叫住。
那侍女行礼后，用生硬的大雍官话说道：“宋掌司，我们王上十分喜爱您制作的茶点，尤其是那荷花酥，想向您请教一下制法，不知您可否移步一叙？”
宋昭雪心中一凛。来了！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借着请教点心的由头，制造单独见面的机会！
众目睽睽之下，北狄王提出“请教”，她若断然拒绝，便是失礼，更会引人猜疑。
她抬眼，看到不远处，顾怀瑾正负手立于一片芍药花丛前，似乎真的在欣赏风景，并未看向这边。而新帝李泓等人尚未走远，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宋昭雪深吸一口气，知道躲不过，只得对那侍女点了点头：“请带路。”
她跟着侍女，走到顾怀瑾身后不远处，停下脚步，垂首行礼：“北狄王陛下。”
顾怀瑾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屏退了左右侍女。此刻，这片芍药花丛附近，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掌司不必多礼。”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本王只是好奇，那荷花酥层层叠叠，酥皮薄如蝉翼，馅料甜而不腻，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他竟真的问起了点心制法。
宋昭雪心中戒备，面上却恭敬地回答：“回陛下，关键在于油皮与油酥的配比和折叠次数，需反复擀压，方能起酥……”
她简单地讲解着，目光却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顾怀瑾看似认真地听着，待她说完，却忽然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昭雪下意识地后退，脚跟却抵住了花圃的边缘，退无可退。
“只是……”顾怀瑾低头，看着她瞬间绷紧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磁性，“本王更想知道，那日国宴上的‘瑞雪丰年’，宋掌司是特意为本王准备的么？”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灼人的温度。
宋昭雪心脏猛地一缩，强自镇定道：“陛下误会了，那只是寻常点心，应景而已。”
“是吗？”顾怀瑾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可本王却觉得，那雪景，那松柏，像极了本王与你说过的那片冰封山谷……”
他记得！他果然记得！
宋昭雪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琉璃眸子，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有些慌乱的神情。
“陛下究竟想怎样？”她忍不住问道，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
顾怀瑾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火焰，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本王说过，跟本王回北狄。”
“我也说过，不可能！”宋昭雪斩钉截铁。
“那就等着看。”顾怀瑾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危险，“看是你的宫墙牢固，还是本王的耐心……更久。”
说完，他不再逼近，反而后退一步，恢复了那副疏离冷淡的北狄王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暧昧与交锋从未发生。
“多谢宋掌司指点。”他微微颔首，语气客套而疏远，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宋昭雪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又看了看周围看似无人、却可能隐藏着无数耳目的御花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场御花园的“偶遇”，看似以请教点心开始，以礼貌道谢结束。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短暂的交锋，已然将两人之间那根紧绷的弦，又向断裂的边缘，推进了一步。
他像是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布下天罗地网，步步紧逼。
而她，这只被困在宫墙内的雀鸟，还能挣扎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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