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宴结束，宫禁落钥，白日里的喧嚣与威仪渐渐沉寂，只剩下巡夜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宫墙间回荡。
宋昭雪卸下一身疲惫，正准备歇下，值房的门却再次被无声地推开。这一次，她没有惊慌，只是静静地转过身，看着那个如同融入夜色般的玄色身影，熟练地闪入房内，反手关门。
顾怀瑾就站在门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他褪去了白日里那身彰显身份的北狄王礼服，只着一件简单的玄色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凌厉威严，却多了几分夜色的深沉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值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双琉璃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而微妙的气氛。
“你今日，很大胆。”最终，是宋昭雪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她指的是他在国宴上当众提及她的事情。
顾怀瑾嘴角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本王夸赞一句，便是大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夜色的沙哑。
“陛下会如何想？太皇太后会如何想？”宋昭雪看着他，目光清亮，“你将我置于炭火之上。”
“炭火？”顾怀瑾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她，周身那股属于帝王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你以为，没有本王这句话，你便能置身事外？这深宫，何曾给过你安稳？”
他的话语尖锐，直指核心。宋昭雪哑口无言。是啊，即便没有他，她在这宫里又何曾真正安全过？
“本王此次前来，并非为了与你争论这些。”顾怀瑾的语气缓了些许，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品鲜’……是你的手笔？”
宋昭雪心中一震，猛地抬头看他。他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他在京中的耳目，远比她想象的更为灵通。
“是安平县主的名义。”她没有否认，但也点明了表面的东家。
顾怀瑾嗤笑一声：“那个蠢货？不过是块幌子。你能想到在宫外经营退路，很好。”
他这话，竟带着一丝……赞许？
宋昭雪有些愕然。
“但还不够。”顾怀瑾话锋一转，眼神锐利，“仅凭一间酒楼，你想挣脱这牢笼，还差得远。”
“那依北狄王之见，该如何？”宋昭雪反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她讨厌这种被他完全看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顾怀瑾深深地看着她，琉璃般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算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偏执的占有。
“跟本王回北狄。”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宋昭雪耳边炸响。
“什么？”宋昭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雍能给你的，无非是这四方宫墙内的挣扎和那点可怜的恩宠。”顾怀瑾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跟本王回北狄，你可以拥有比这多得多的东西。自由，权势，甚至……后位。”
后位？！他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宋昭雪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男人。他的野心，他的狂妄，超出了她的想象。
“北狄王莫非忘了，”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冷了下来，“我是大雍的女官。跟你回北狄？以何种身份？叛臣？还是你掳掠的战利品？”
“身份？”顾怀瑾逼近一步，几乎与她鼻尖相抵，他身上那股清冽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本王说你是谁，你便是谁！至于大雍……”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李泓那个毛头小子，护不住你。这腐朽的宫墙，也困不住你多久。”
他的话语霸道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宋昭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势在必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既感到窒息，又有一股莫名的战栗。
“我不会跟你走的。”她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清晰而坚定，“我的命运，由我自己掌控。”
顾怀瑾眸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周身散发出骇人的戾气：“由你掌控？宋昭雪，你以为你还有多少选择？若非本王，你早已死在寿宴之上，死在秋狝围场，死在那个刺客手中！”
“是，我欠你救命之恩。”宋昭雪毫不退缩，“但这不代表我就要将余生卖与你！北狄王，你的草原很大，但未必容得下我宋昭雪！”
两人目光交锋，如同冰与火的碰撞，谁也不肯退让。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顾怀瑾眼中的戾气渐渐收敛，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危险的距离。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便让本王看看，你如何……自己掌控。”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转身，融入门外的夜色，消失不见。
宋昭雪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冰冷的夜风从门缝灌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才缓缓回过神。
手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顾怀瑾的提议，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更广阔的未来，也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心动？
不，那不是心动。那是对绝对权力的恐惧，以及对自由本能的渴望交织在一起的混乱。
她用力摇了摇头，将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不能将自己的命运，轻易交到任何人手中。
哪怕那个人，是如今权倾草原的北狄王。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夜色正浓，前路漫漫。
但她知道，从今夜起，她与顾怀瑾之间，那层因为过往经历而存在的微妙联系，已经彻底变了味道。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家国，是立场，是彼此都不肯屈服的意志。
未来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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