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落霞峰归来,林晚明显感觉到教中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以往,教众见到她,是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而现在,那份恐惧依旧存在,但其中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极淡的……敬畏?
落霞峰上发生的事,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像风一样吹遍了玄月教的每个角落。教主单刀赴会,面对七大派面不改色,不仅全身而退,还抛出了一个“三月之约”,这手腕和气魄,已远超他们过去对那位只知杀戮和享乐的教主的认知。
尤其是教主对那位谢公子的“深情”宣言,更是成了底层教众私下热议的话题。虽然觉得荒谬,但强者拥有任性的特权,这种“冲冠一怒为蓝颜”的戏码,在某些方面,反而比纯粹的暴戾更让人……心生悸动?
林晚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舆论的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浇水施肥,同时,铲除杂草。
回到总坛的第一件事,她并未去见谢知遥,而是直接召见了掌管教中刑罚和暗探的两位长老——鬼影和残血。这两人是原主的心腹,但更是只忠于强权和利益的墙头草。
昏暗的议事殿内,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林晚高坐主位,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扶手,目光落在下方垂手而立的两个身影上。
“本座不在这几日,教中可还安稳?”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鬼影长老身形瘦小,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率先开口,声音尖细:“回教主,一切如常。只是……下面有些弟兄,对教主您带回来的那位谢公子,颇有微词。觉得他是正派细作,留之恐成大患。”
残血长老则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声如洪钟:“教主,要我说,管他什么公子,既然对教主有用,留着便是!谁敢嚼舌根,老子拧下他的脑袋!”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试探之意再明显不过。
林晚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下,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她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二人。
“微词?”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看来是本座往日太过宽仁,才让你们忘了,什么是规矩。”
她话音未落,身影已如鬼魅般从座位上消失。
鬼影和残血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
“砰!砰!”
两声闷响,两位在教中地位尊崇的长老,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殿柱上,口喷鲜血,萎顿在地,眼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教主的武功……似乎比之前更可怕了!而且这出手的果决狠辣,分明还是那个他们熟悉的月无暇!
林晚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主位上,仿佛从未移动过。她拿起旁边侍女托盘上的白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些许尘埃。
“本座行事,何时需要向尔等解释?”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谢知遥,是本座的人。他的安危,高于一切。今后,若再让本座听到任何关于他的非议,或者他少了一根头发……”
她的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鬼影和残血身上,一字一句道:“你们,和你们手下那些不安分的人,就自己去刑堂,领受万蚁噬心之刑。”
万蚁噬心!玄月教最残酷的刑罚之一!
鬼影和残血浑身一颤,挣扎着爬起,匍匐在地,声音颤抖:“属下……属下明白!谨遵教主法令!绝不敢对谢公子有丝毫不敬!”
“滚下去。”林晚挥了挥手。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大殿,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他们终于确定,教主还是那个教主,甚至比以前更加深不可测。那位谢公子,是绝对的禁区。
杀鸡儆猴。林晚深知,在彻底掌控局面之前,原主的雷霆手段,有时比怀柔政策更有效。恩威并施,才是御下之道。
(二)
处理完内部隐患,林晚才动身前往暖阁。
她到的时候,谢知遥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对着一盘棋局发呆。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静谧而美好。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林晚,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站起身,微微颔首:“教主。”
举止有礼,却带着疏离。
林晚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盘,是残局,黑棋大势已去,白棋胜券在握。“你会下棋?”她随口问道,语气比面对长老时缓和了许多。
“略知一二。”谢知遥轻声回答,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落霞峰的事,多谢你了。”林晚直接切入正题,“你那封信,省了本座不少麻烦。”
谢知遥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低声道:“教主对我以礼相待,我……只是陈述事实,不愿见双方因我徒增伤亡。”
“哦?只是陈述事实?”林晚端起侍女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信中说‘礼遇有加’,‘一切安好’……本座倒是好奇,在你心中,这‘礼遇’二字,是何标准?从水牢到暖阁,便是礼遇了?”
这话问得尖锐,几乎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
谢知遥猛地抬头看向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不知是羞是恼:“教主……何必明知故问。若非教主……我如今只怕已是一具枯骨。暖阁衣食,伤药关怀,自是……礼遇。”
他这话说得艰难,却并非虚言。对比之前水牢的非人待遇,如今的生活,已是天壤之别。
林晚看着他这副明明紧张却偏要强装镇定的模样,觉得有些有趣。这少年,比她想象的要聪明,也更能忍。他写那封信,绝不仅仅是为了“不愿徒增伤亡”,更像是一种自保,或者说,是一种试探性的……投资?
他在观察,观察她这个“月无暇”到底想做什么,值不值得他暂时“依附”。
“你倒是个明白人。”林晚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他,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那你不妨再猜猜,本座留着你,究竟想做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林晚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药香和冷冽气息的味道萦绕过来,谢知遥下意识地后仰了一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我……不知。”他避开林晚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本座说过,”林晚看着他微红的耳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笃定,“心仪于你,欲以教主夫人之位相待。”
谢知遥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林晚却忽然笑了,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慵懒而疏离的姿态:“放心,本座不强求。三个月,给你三个月时间。这三个月,你可以亲眼看看,本座治下的玄月教,与你听说的有何不同。你也可以慢慢想清楚,是留在本座身边,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教主夫人,还是……回到你那所谓的名门正派,继续当你的笼中雀。”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盘棋,你输了。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好好想想,下一步,你该怎么走。”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直到林晚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谢知遥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原本纯净怯懦的琥珀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深的、与他外表截然不符的复杂光芒。他伸出手,轻轻拂过棋盘上那颗决定胜负的白子,指尖微微用力。
“月无暇……你究竟,是谁?”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三)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开始真正着手整顿玄月教。
她以“备战三月后盛会”为由,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经济上,她清查教中产业,将一些过于伤天害理(如人口贩卖)的灰色生意逐步剥离,转而鼓励发展镖局、货栈、甚至与某些边陲小国进行官方默许的贸易。她来自现代的商业思维,让几位负责产业的长老目瞪口呆,却又不得不佩服其长远眼光。
制度上,她重新明确了教规,严禁无故欺凌弱小、滥杀无辜,强调“盗亦有道”,将玄月教的定位,从一个纯粹的恐怖组织,向一个拥有强大武力和经济基础的“江湖大派”引导。虽然短期内难以改变所有教众的习性,但至少树立了新的规矩。
人才上,她暗中提拔了一些有能力但此前被边缘化的中层头目,分化鬼影、残血等长老的权力。同时,她每日会抽出一个时辰,在演武场公开指点教众武功,展现其深不可测的武学修为,以实力赢得底层教众的敬畏和初步认同。
这些举措,自然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尤其是既得利益者的暗中抵触。但林晚手段狠辣,对于阳奉阴违者,处置起来毫不留情,加上她如今深不可测的武功,很快便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玄月教的风气,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微妙而坚定的改变。虽然依旧称不上“名门正派”,但至少,不再是过去那个只知道杀戮和掠夺的魔窟了。
而这一切,都被暖阁中的谢知遥,默默地看在眼里。
他偶尔会在侍女的陪伴下,在总坛允许的范围内散步。他看到以往嚣张跋扈的教众,行事似乎规矩了许多;听到一些关于教主改革举措的议论,虽然大多不解,却少了许多怨言。
他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这个月无暇,和他所知的那个女魔头,判若两人。她的行事风格、她的眼光格局,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超前和睿智。
她对他,也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每日探望,送些新奇玩意儿,却从不提过分的要求,更无任何逾越之举。那种感觉,不像是对待禁脔,反而更像是一种……耐心的等待和展示。
她在向他展示一个新的玄月教,一个……可能的未来。
这一晚,林晚处理完教务,已是深夜。她信步走到暖阁外,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谢知遥清瘦的身影,他正伏案看着什么,神情专注。
林晚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忽然,书房里的谢知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窗外。
隔着一扇窗,两人的目光在清冷的月色中,有了刹那的交汇。
谢知遥明显愣了一下。
林晚却只是对他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玄色的身影悄然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知遥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桌上他刚刚画完的一幅画——那是落霞峰下,她独自面对千军万马时,那道挺拔而孤傲的背影。
他伸出手指,轻轻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下一步……该怎么走么?”他喃喃自语,指尖在画中人的心脏位置,轻轻点了一下。
窗外的夜,还很长。而三个月之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