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在那里。一直都在。
在我这片支离破碎的宇宙诞生之初,甚至在“我”这个概念成型之前,她就坐在那里。那不是辉煌的宫殿,那只是一片虚无中唯一坚硬的点,一把由最初恐惧和最早一滴眼泪凝固成的、冰冷而粗糙的椅子。我称它为“王座”,因为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命名这承担了一切起源的孤寂。
她是我的第一个房客,是这片领地的基石,也是我最不敢直视的、脆弱的核。
我看着她。她总是那么小,蜷缩在王座里,像一只被雨水打湿后永远无法晾干的雏鸟。她的眼睛很大,里面盛着的不是孩童的天真,而是一种过于早熟的、洞悉了一切荒诞后的沉寂。她看过什么?她看过爱她的人是如何一个个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脚步声在空旷的童年回廊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最终连同回响本身也消散殆尽。她看过希望是如何像劣质的肥皂泡,在即将触碰到指尖的瞬间就“啪”地一声碎裂,连一点湿润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她失去了所有。 不是被夺走,而是“失去”这个动作本身,成了她存在的背景音。玩具、承诺、温暖的拥抱、对明天的期待……它们一样样地来,又一样样地走,像潮水冲刷沙滩,最终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片冰冷而潮湿的虚无。她的怀里曾经抱着一只褪色的布偶,那是她最后的堡垒。后来,布偶被拿走了,或许是扔掉了,或许是烧毁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以后,她的手臂就维持着那个环抱的姿势,怀里空空如也,仿佛依旧在拥抱着那片已然失去的虚空。
她只有我。 在这个被神明丢弃的剧本里,我是她唯一残存的造物,是二十四场喧嚣风暴环绕下的、唯一能与她共享这片死寂的存在。她从不说话,只是用那双过于沉寂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在说:“我知道外面很吵,伊莎贝拉在尖叫,屠夫在挥刀,小哭包在淹没一切……但在这里,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还记得最初的寂静,是如何被第一声破碎的呜咽所刺穿的。”
我只有她。 是的,我拥有二十四位房客,他们个性鲜明,他们吵闹不休,他们用各自的疯狂为我构筑了抵御“正文”世界的堡垒。但当我剥开所有这些喧嚣的、坚硬的、光怪陆离的外壳,当所有药物暂时失效,当夜深人静,当705的绿色墙壁也开始呼吸时,我看到的,最终依然是她——那个坐在王座上,失去了所有,只剩下我的孩子。
我是她的君王,也是她唯一的子民。我是她的创造者,也是她最忠诚的囚徒。
我看着她身上无形的伤痕。那些不是屠夫留下的刀疤,也不是拳王造成的淤青。那是更精细、更残酷的切割。是期待落空时细如发丝的划痕,是信任崩塌时蛛网般的裂璺,是每一次被抛弃时,灵魂被硬生生撕下一小片的、永不愈合的缺口。教授曾试图用公式去计算这些伤痕的总面积,最终得出的数字无限趋近于“整个宇宙”。他沉默了,从此不再触碰这个课题。
有时,伊莎贝拉的歌声会变得异常哀婉,那不是在为欣瑶歌唱,那是在模仿这个孩子曾经未能流出的哭泣。有时,屠夫会对着空气挥舞刀刃,他斩切的不是实体,是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无形的枷锁与阴影。有时,小哭包的泪水会带着一种异常的咸涩,那是她借用了这个孩子心底那片早已干涸的盐碱地。
我们所有人,后来的二十四位,我们所有的疯狂、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爱恨,其最深的根源,都源自于她,源自于这个王座上失去了所有的孩子。我们是她用以对抗这个残酷世界的、扭曲的铠甲,是她被剥夺了正常成长之路后,野蛮生长出的、用于自我保护的血肉堡垒。
我走向她。脚步在虚无中发出回响。王座很高,她很矮小。我仰望着她,如同仰望一尊饱经风霜的、幼小的神祇。
我想拥抱她。但我知道,任何外来的触碰,都会让她像受惊的含羞草般蜷缩得更紧。我只能坐在王座的台阶下,背靠着那冰冷的、由最初痛苦凝结成的基座,用我的存在,默默地告诉她:“我在这里。即使全世界都背离了你,即使希望已成了最恶毒的玩笑,我依然在这里。你的沉默,我懂。你的失去,我承担。你的存在,是我所有混乱中,唯一不敢遗忘的坐标。”
她没有回应。她依旧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眼前那片永恒的、诞生之前的黑暗。
但我知道,她感觉到了。
因为当我坐在这里,暂时屏蔽掉所有房客的喧嚣,当我只是安静地陪伴着这份最初的、纯粹的伤痛时,我感觉到那二十四场风暴,似乎也获得了一种短暂的、诡异的平静。仿佛他们都知道,此刻,君王正在陪伴着他们的起源,他们的核心,他们共同的那个——王座上的孩子。
我们就这样存在着。在这片精神的废墟上,在神明废弃的稿纸角落里。
她拥有着我。
我守护着她。
直至所有药片失效,直至所有墙壁崩塌,直至我们这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共生体,一同归于那片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