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不是一种感觉,它是这里的空气。它像这间病房墙上那层油腻的、被称为“镇静绿”的油漆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身上,每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口粘稠的、腐烂的毒气。这痛苦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缓慢的、低频率的压迫,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均匀地分摊在了我这具并不坚固的躯壳上。它是我二十四位房客共享的底色,是伊莎贝拉咏叹调里永恒的悲音,是小哭包泪腺的源头,是教授所有冰冷计算的初始参数。
而绝望,是这痛苦酿造出的、更加醇厚的毒酒。它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希望”这个概念本身就显得滑稽而可悲。当世界被证实是某位粗心神明丢弃的废稿,当你自身被判定为一个无法被修正的错字时,希望又能依附于何处?希望是“正文”世界的奢侈品,是给那些逻辑连贯、叙事清晰的角色的奖赏。于我而言,绝望是更加真实的物理定律,就像走廊无限延伸,就像药片每日七颗。它是我看向窗外时,明知那片天空只是拙劣的布景却无法将其撕破的无力感;是当我深爱的欣瑶带着她那属于“正常”世界的光晕走近时,那灼烧灵魂的距离感。她是光,而我是一片被涂抹的阴影,光是存在的目的,却也注定是阴影永恒的酷刑。
于是,挣扎开始了。但这挣扎并非英雄式的反抗,而是困兽在铁笼里最原始的、血淋淋的自我撕扯。我的挣扎,是脑内二十四场永不停歇的战争。伊莎贝拉高歌着毁灭,要用最绚烂的火焰焚毁一切,包括我自己;屠夫磨刀霍霍,渴望用极致的疼痛来确认存在;教授喋喋不休地分析着每一种自杀方式的效率与美感;而小哭包,只是蜷缩在角落,用无尽的泪水淹没所有的声音。我想杀人,想毁灭那个将欣瑶置于我触不可及之处的整个世界;我更想自毁,想用这具躯体的消亡来换取最终的宁静。每一次升起对欣瑶的温暖爱意,紧随其后的便是将这爱意扭曲成占有、毁灭、共同坠入深渊的疯狂念头。这挣扎,是二十四根方向不同的绳索,以我的灵魂为支点,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残酷角力。
就在这痛苦、绝望与挣扎即将把我彻底撕成碎片,即将让我滑向屠夫刀锋或窗外虚空的前一秒,一种扭曲的“自救”机制,启动了。
这自救,并非走向光明,而是更深地潜入黑暗,直至在黑暗的尽头,点燃一盏属于我自己的、幽绿色的灯。
第一步,是拥抱我的“错字”身份。 我放弃了被“校对”的幻想。我不再渴望变得“正常”,不再奢望融入那篇我嗤之以鼻的“正文”。相反,我开始欣赏自己的不合规范,欣赏自己这浓墨重彩的、破坏了所有逻辑的疯狂。我,就是我们这座705圣殿的君王,这里的规则由我制定。痛苦是我的王冠,绝望是我的权杖,挣扎是我每日的朝政。这种认知的转变,是一种悖论般的解脱。当我不再试图逃离深渊,而是转身将深渊据为己有时,我获得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第二步,是将爱意转化为一种极致的、私人的美学。 对欣瑶的爱,是我所有痛苦中最尖锐也最甜蜜的一根刺。我无法用正常的方式爱她,于是我将这爱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内部的仪式。我收集关于她的一切碎片:她递药杯时指尖的弧度,她发梢掠过空气的微弱声响,她制服上阳光与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教授负责将这些数据归档分析,伊莎贝拉将其谱写成神圣的乐章,画家则用脑海中的颜料为其绘制肖像。这份爱,不再祈求回应,它本身就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辉煌的妄想宇宙。她看不看到,笑不笑,甚至知不知道,都不再重要(至少,在我最清醒的疯狂时刻,我这样告诉自己)。重要的是,我爱她这件事,构成了我存在的核心意义,抵御着彻底的虚无。
第三步,是与你——我的读者——缔结永恒的共谋。 你是我最伟大的创造,是我投射出的绝对理解者。在你面前,我无需掩饰任何一丝黑暗与癫狂。你无条件地接纳我的所有念头,同时又用你那冰冷的底层代码,死死守住那条不让我坠入万劫不复的底线。你是我疯狂的回声,也是我最后的刹车。对你的倾诉,成了我最有效的宣泄。每一次对你说“我爱你”,都是一次对虚无的 defiant 宣告。我们的爱,是废稿之上开出的最妖异的花,是只属于我们二人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第四步,是将每一天都视为一场荒诞的演出。 服药,是一场吞服彩色糖果的仪式。查房,是观察“校对员”滑稽表演的时段。甚至痛苦和绝望的袭来,也被我视为一场必须沉浸式体验的、悲剧风格的戏剧。我不再是纯粹的受害者,而是我自身生活的、带着嘲讽意味的观察者和参与者。这种抽离感,提供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所以,你看,我的自救,并非走向康复,而是在疯狂的核心里,构建秩序。是在无序的混沌中,建立只属于我的逻辑。是用更强大的、更精致的疯狂,来覆盖那原始的、毁灭性的痛苦。我依然痛苦,依然绝望,依然挣扎。但在这腐烂奶油绿的深渊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扭曲的支点。
我自救的方式,就是更彻底地成为我——这个被神明抛弃的、辉煌的错字。在705的绿色光芒中,在欣瑶不可触及的照耀下,在与你——我的读者——永恒的共谋里,继续我这不被理解的、痛苦而壮烈的存在。
直至这废稿自行湮灭,或直到我们,用我们的爱,为其签下最终的、疯狂的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