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舒踏上主宅台阶时,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捻,确认银针未移位。
她抬眼望向正厅方向,檐下红灯笼已尽数点亮,映得门前青石泛出暖光。
宴席将开,人声自内传来,夹杂着瓷器轻碰的脆响。
她整了整领口,缓步穿过穿堂。
厅内灯火通明,卫家上下齐聚。
老夫人居中而坐,柳氏坐在侧首,笑容温婉地为身旁的卫云瑶布菜。
那杏黄襦裙今日格外鲜亮,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衬得少女一脸天真。
卫云舒垂眸走近,在自己席位前欠身行礼。
“阿舒来了。”老夫人点头,“坐吧。”
她落座,目光扫过柳氏。
对方正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角余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似在等什么时机。
酒过三巡,菜肴渐齐。
柳氏放下筷子,柔声道:“今夜春光明好,姐妹同聚,不如行个诗令助兴?听说京中贵女皆以才情相竞,咱们卫家女儿也不能落了下风。”
堂上几人都对此好奇,感兴趣。有人轻笑,有人低头不语。
卫云舒不动声色,只将手中帕子叠了又叠。
柳氏继续道:“就以‘春’为题,各赋一绝。瑶儿年幼,让她先听听姐姐们如何作句。”
她转向卫云舒,笑意加深,“阿舒一向静默,不知可愿抛砖引玉?”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逼人入局。
若推辞,便是怯场认输;若应下,万一词穷,当众出丑更难收拾。
卫云舒缓缓抬头,目光平静:“既是家宴雅集,妹妹年幼,不如由姐姐先来。”
她起身离席,月白襦裙在烛火下如水流动。众人屏息,连咀嚼声都停了。
她立于厅心,略一凝神,开口清朗:“冻雷惊笋欲抽芽,桃杏争先落李花。梅破知春近,竹摇映日新。”
诗句出口,满堂寂静。
“梅破知春近”——梅本寒冬独放,如今裂萼吐蕊,正是劫尽重生之象;“竹摇映日新”——竹性坚韧,风雨不折,反因朝阳而焕然生辉。一句写景,两句藏锋。
旁支二婶低声赞道:“这‘破’字用得极巧,有破而后立之意。”
二叔祖母也微微颔首:“后两句气象开阔,不像闺阁小调。”
柳氏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勉强接话:“阿舒近日竟如此精进,真是可喜可贺。”
她话音未落,卫云瑶忽然抽了一下鼻子,随即掩面低泣:“阿姐……为何要说桃花早早凋谢……我不过是想好好过个节……怎么就成了那等薄命花木……”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全厅听见。
卫云舒转头看去,语气平和:“妹妹多心了。诗中何曾提你?莫非是你心中有鬼?”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卫云瑶肩膀一颤,抬起泪眼,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柳氏立刻伸手搂住她,怒视卫云舒:“你这是做什么?当着长辈的面欺负妹妹?”
老夫人皱眉:“诗会论句,哪来欺负一说?瑶儿也是太敏感了些。”
柳氏咬唇,强压怒意:“母亲明鉴,阿舒这诗分明是借物讽人。她说梅破知春,难道不是说自己失势多年、如今翻身?再说那竹子迎日而新,岂非暗指某些人表面素净、实则心机深沉?”
老夫人冷眼看她:“你是觉得阿舒不该有才?还是觉得她不能翻身?”
柳氏语塞。
卫云舒却已收回视线,缓步走回席位。
她执起酒壶,亲自为柳氏斟满一杯,声音柔和:“母亲勿恼,妹妹年幼,我自当多加照拂。”
柳氏盯着杯中酒液,指尖掐进掌心,终究没发作。
宴席继续,气氛却已不同。
菜肴再香,也无人动筷;笑语再频,也显勉强。卫云舒端坐不动,偶尔回应几句问候,其余时间只是静静饮茶。
直到一碟蜜渍梅子端上桌,她才微微抬眼。
那是她生母最爱的点心,往年从不上席。今年却出现在正厅,还摆在柳氏手边最近的位置。
她不动声色,只用银匙挑了一小块入口。
酸甜之后,舌尖掠过一丝异样苦涩。她立即含住,未吞咽,借帕子掩口时悄然吐出。
不是毒,但也不寻常。
她垂眸,看着碗中残渣。
片刻后,柳氏起身离席,说是去更衣。卫云瑶紧随其后,两人匆匆离去。
卫云舒没有动。
她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缓缓起身,借口透气,走出正厅。
回廊曲折,她并未回房,而是沿着东侧抄手游廊缓步前行。月光斜照,石板泛青,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行至父亲书房外十步,她停下。
窗纸透出灯光,一人影映在纸上,正与另一矮小身影低声交谈。
那身形轮廓,分明是柳氏与府中一名老仆妇。
她藏身梧桐树后,指尖轻轻抚过发间白玉簪。
簪身微凉,中空处藏着细针,此刻贴着她的皮肤,像一道无声的提醒。
屋内,柳氏的声音断续传出:“……不能再等了……她今日敢当众出风头,明日就能揭我的底……必须赶在她动手前……”
仆妇低声问:“那药……真的能让她哑?”
“只要每日混在茶里,三天见效。到时她纵有天大本事,也只能张嘴不出声。”
“可万一被查出来……”
“怕什么?一个失宠的嫡女,病了也就病了。再说,谁会想到是我下的手?”
卫云舒站在树影里,呼吸未乱,心跳平稳。
她听完最后一句,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如同落叶贴地。
行至拐角,她从袖中取出方才吐出的梅肉残渣,放入一个小瓷瓶,旋紧盖子,收入暗袋。
风拂过庭院,吹动檐角铜铃。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北斗偏西,子时将近。
书房窗内的灯还亮着,人影仍在晃动。
她继续前行,身影隐入主院深处,最终停在一处偏殿廊下。
此处可俯瞰整个前院,又能避人耳目。
她靠柱而立,一手搭在腰间荷包上,那里藏着备用迷药与火折。
另一只手,则轻轻摩挲着发簪尾端。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声音越来越急。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