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舒靠柱而立,指尖仍搭在腰间荷包上,风掠过廊下铜铃,未惊动她半分。方才吐出的梅肉已封入瓷瓶,此刻贴着袖中暗袋,凉意渗进皮肤。她目光扫过书房方向,窗纸人影尚未散去,低语如蛛丝缠绕耳际。
她缓步前行,足尖轻点青石,借着梧桐枝叶遮掩,悄然贴近西侧耳房墙根。此处通风小孔常年积尘,却被夜风吹开一线缝隙。她屏息,左耳贴紧孔洞,寒气直透颅内。
“……药混在茶里,三日见效。”柳氏声音压得极低,“哑了便不能再作诗出风头,更别提搅局。”
“可周嬷嬷若露了马脚?”管家低声问。
“她经手多年,手脚干净。明日开始,由她亲自送燕窝粥到栖霞院前,只说补身子。那丫头向来受宠,老爷不会起疑。”
“若是她不吃?”
“吃不吃由不得她。粥里加了安神引,喝一口便困倦难支,再喂两勺,整碗都得咽下去。等她嗓子发紧,已是第三日,谁还记得一碗燕窝?”
卫云舒瞳孔微缩。周嬷嬷——厨房老仆,专司主院膳食调配,素来沉默少言,却总在柳氏用膳前后出入偏厨。此人若为执行者,确是极佳掩护。
她脑中飞转:若待其投药三日,再揭则迟;若此时声张,无凭无据,反被指为妄言。唯有抢在首剂未下之前,截断源头。
屋内脚步轻响,似有人起身。
她立即后撤两步,顺势蹲身,右手探向鞋面,仿佛整理系带。左手却从袖袋取出一小撮迷香粉末,藏于掌心。此香遇热即散,可乱人嗅觉,必要时能脱身。
门轴轻响,管家推门而出,手中提一盏昏黄灯笼。他未朝外走,反而往侧廊拐去,身影渐远。
卫云舒缓缓起身,确认无人回望,才将迷香收回暗袋。她转身沿偏殿廊下行至角门,途中忽闻前方脚步逼近。
她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本旧书——《女则》,翻至中间一页,迎着月光缓步前行。
家丁巡至近前,拱手行礼:“小姐夜深未歇?”
“读卷忘时,正欲归房。”她语气平静,举书示意,“你且去吧。”
家丁点头离去。
她继续前行,绕西角门而过,故意踩碎一段枯枝。声响传开,远处巡夜婆子果然折身查看。她趁机加快脚步,穿过后巷,安然抵栖霞院。
关窗落闩,她取下白玉簪置于案上,旋开簪首,倒出一枚细针,针尖泛蓝。重新装好后,插入发髻固定。
随即打开妆匣,掀开夹层,将瓷瓶稳妥藏入。又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笺,提笔写下三个名字:
“周嬷嬷、陈福、燕窝粥”。
笔尖顿住。
陈福——府中掌库十年,药材出入皆经其手。柳氏虽审账,但副本常留库房隔夜。若能取得昨日前日的药材登记簿副本,或可查出异常采买。
她放下笔,闭目回想。厨房杂役小桃曾因误打碎碗遭责,是青禾私下替她求情。此后小桃每见青禾,必塞一把瓜子或半块糕点。此人可用。
明日若以感寒为由拒食外送饮食,合乎情理。既避风险,又不显异样。而燕窝粥若无人接收,周嬷嬷必回报柳氏,届时生疑,反促其提早行动——正中下怀。
她睁眼,目光沉定。
双线并行:明示虚弱,暗察动向。令青禾设法接近小桃,盯死周嬷嬷出入路径;另寻机会潜入库房,复制药材账册。若发现采购“哑蝉散”或“锁喉膏”之类禁药,便是铁证。
她起身吹灭烛火,唯留一豆幽光映照案上素笺。
窗外夜风骤起,吹动窗棂,发出轻微吱呀声。她走向床榻,将白玉簪置于枕下,触手可及。
刚欲就寝,忽听院外传来窸窣脚步。
她立刻静立不动。
脚步止于院门,片刻后退去。
应是巡夜之人。但她不敢大意,仍伫立原地,直至确认再无动静。
她重新坐下,提笔在素笺末尾添上二字:
“先动”。
墨迹未干,她搁笔,伸手抚过簪身。冰冷金属贴着指腹,如同前世乱葬岗上的霜刃。
那一夜,她被人拖入荒院,喉咙被捂,喊不出半个字。醒来时,满身污秽,名声尽毁,连辩解的机会都被剥夺。
如今,他们又要让她哑?
她嘴角微扬,不是笑,是刀锋划开皮肉的弧度。
次日清晨,天光初透。
卫云舒唤来青禾,低声吩咐:“我昨夜受凉,今日不食外送饮食,所有汤水饭菜,皆由你亲自去厨房取,须亲眼看着灶上烹制。”
青禾一怔:“可是……周嬷嬷每日送燕窝……”
“不必。”她打断,“就说我不适,忌油腻。若有人问,便说我卧床静养。”
“奴婢明白。”
“另外,你寻个由头,请小桃帮忙缝补旧帕。送她一对银耳坠,莫让旁人知晓。”
青禾点头退下。
卫云舒换衣梳洗,动作从容。镜中女子眉目清冷,毫无病态。她取出发间白玉簪,在晨光下轻轻一转——簪中空管无声滑动,毒针归位。
她将簪插回髻中,端坐案前,翻开一页空白纸笺。
笔尖蘸墨,悬于纸上。
她并未写字,只是凝视着那一点浓黑。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急促。
青禾推门进来,脸色微变:“小姐,周嬷嬷刚去了库房,与陈福密谈了一刻钟,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小包东西,用油纸裹着,塞进了袖中。”
卫云舒缓缓放下笔。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
春阳洒落指尖,温而不烈。
她轻声道:“准备伞。”
青禾不解:“并未下雨。”
“带着。”她目光未移,“我去父亲书房送还昨夜借阅的《政要录》,顺道去药房看看库存是否充足——母亲近日咳嗽,该备些川贝。”
青禾恍然:“奴婢这就去取伞。”
卫云舒垂眸,袖中手指微微一屈。
陈福敢私藏药物,便该想到,库房钥匙,并非只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