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进回廊,青禾捧着空铜盆退下时,裙角扫过石阶上一道浅浅水痕。
卫云舒立在清漪阁门前,指尖从袖中瓷瓶边缘收回,那粒褐色药丸已换到内袋深处。
她刚将迷药安置妥当,院外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阿姐!”
杏黄襦裙的身影转过月洞门,卫云瑶手捧一册蓝布面诗集,双环髻上的金步摇随步轻晃,
“我新得了本前朝残卷,特来寻你共赏。”
卫云舒未动,只垂眼看着她裙摆沾的一星泥点——那是西角门荒院墙根才有的红土,前世她被拖去那处时,也蹭过同样的颜色。
“妹妹有心了。”她侧身让入,“进来坐吧。”
两人落座于堂前小案两侧,卫云瑶殷勤地翻开诗集,指尖划过书页边缘,似不经意地将中间一页微微翘起。
她笑着指向一行字:“你看这句‘月下逢仙影’,像不像去年上元灯会那夜?”
卫云舒不动声色接过诗集,翻至那页。
墨迹未干透,纸张略厚,装订线处确有微凸。
她目光掠过诗句,见其中夹着半首题为《寄南》的七言,语意缠绵,末尾竟署名“王珏”。
她心底冷笑。
表兄王珏素来避嫌,怎会留情诗于庶妹手中?
更何况,这字迹虽模仿得几分相似,却少了王珏落笔时习惯性顿挫的力道。
茶盏摆在案头,尚有余温。
卫云舒佯作专注读诗,手指轻轻摩挲书页,忽而手腕一颤,整盏茶倾泼而出,正落在那页夹藏之处。
她惊呼一声:“哎呀!”
热茶迅速浸润纸面,墨迹如雾散开,原本清晰的“寄南”二字模糊成团,连同落款一同化作一片混沌。
她急忙合拢书册,搁在一旁矮几上,袖口顺势压住湿痕。
“真对不住。”她抬眼望向卫云瑶,语气歉然,“你这书怕是不能再看了。”
卫云瑶脸色骤变,瞳孔微缩,随即强笑道:“不妨事……不过是抄录之物,丢了再誊一本便是。”
她说着伸手欲取回诗集,却被卫云舒抢先拿起,轻轻拍了拍封皮:
“你说得是。只是这般珍贵的残卷,若因我一时失手毁了原稿,岂不更难弥补?这样吧,我赔你一部宋刻本《玉台新咏》,听说你一直想看。”
卫云瑶的手僵在半空,指甲掐进掌心,脸上笑意已有些挂不住:“不必如此破费……”
“不是破费。”卫云舒打断她,声音柔和却不容推拒,
“倒是我该多谢你。若非你今日带来此书,我还不知有人竟敢冒用表兄名义写些逾矩之词。这要是传出去,伤的可不止是你我姐妹名声。”
卫云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卫云舒盯着她,缓缓道:“你说是不是?”
空气凝了一瞬。
卫云瑶终于挤出笑容:“阿姐说得极是……定是哪个下人胡乱抄录,混进了我的书匣里。回头我定要查个清楚。”
“查是该查。”卫云舒点头,“但别太急。毕竟,谁会想到一本诗集里,藏着能让人掉脑袋的东西呢?”
她端起空盏,慢条斯理续上新茶,动作从容如常。
卫云瑶坐了片刻,借口母亲召见匆匆告辞。起身时脚步略显急促,发间金步摇晃出凌乱弧线。
卫云舒目送她穿过花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片刻后,青禾悄步返回,低声道:“小姐,三小姐出门时,把那本湿透的诗集塞给了门外的小丫鬟,让她送去浣衣房‘晾晒’。”
“送去浣衣房?”卫云舒冷笑,“那地方潮湿阴暗,最易霉烂纸张。她分明是要毁尸灭迹。”
青禾咬唇:“要不要我去截下来?”
“不必。”卫云舒摇头,“让她去。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抢证据,而是等她再出招。”
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递过去:
“这是备用迷药,与昨夜那瓶同源。你贴身收好。若她派人让你送东西进我房中,先换掉原物,再照常行事。”
青禾双手接过,郑重藏入腰带夹层。
“还有,”卫云舒继续道,“从今日起,她院子里若有夜间传话、私收外物、或频繁遣走仆婢的事,你都要记下来。尤其注意有没有人进出西角门方向。”
青禾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记住,你现在不是替她做事。”卫云舒目光沉静,“是你在替我做事。”
青禾眼眶微热,低头应是。
卫云舒起身,沿着回廊缓行几步,停在一处雕花栏杆旁。
此处正对卫云瑶所居的栖霞院,视线可直通其窗棂。
她望着那扇紧闭的茜纱窗,忽然道:“她刚才临走前,袖口抖了一下。”
青禾一怔:“什么?”
“右手袖口。”卫云舒眯眼回忆,“像是藏了什么东西,又怕露出来。她伸手拿茶盏时,动作很僵。”
青禾思索片刻:“会不会是……信?”
“不是信。”卫云舒摇头,“信不会让她那么紧张。那是她以为能稳操胜券的凭据,结果被我打翻一杯茶就毁了。她现在需要新的依仗。”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所以,她接下来一定会找人。”
“找谁?”
“一个能在诗会上作证的人。”卫云舒冷笑,“一个能证明我‘曾与外男私通信件’的人。”
青禾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她早已安排好了人证?”
卫云舒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看着栖霞院门口,一名穿着靛蓝比甲的婆子正匆匆离去,怀里似乎抱着个布包。
她认得那人。
正是昨日青禾提到的,要在后巷接头取玉佩的同一个婆子。
两条线,在此刻交汇。
卫云舒眸光一凛。
“去告诉程氏的人,盯住这个婆子。”她低声吩咐,“我要知道她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
青禾迟疑:“可您说不能牵扯程氏后续行动……”
“我没让她动手。”卫云舒打断,“我只是让她‘看见’。”
她转身欲回阁内,忽又止步。
“等等。”她唤住青禾,“你刚才说,那婆子怀里有个布包?”
“是。”
“什么颜色?”
“深灰粗布,四角用麻绳扎着。”
卫云舒眼神微动。
那种布料,是府外市井贫户常用之物,但从不用于府内传递文书。
柳氏母女若要传密信,必用特制锦囊或油纸封缄。一个粗布包,太过显眼——反而像是故意让人发现的。
她在心中冷笑。
这是调虎离山。
她们真正要送出去的,根本不在那婆子手里。
“你去栖霞院外围守着。”她改口下令,“别靠近院子,就在东墙拐角的老槐树下等着。若有人翻墙出去,无论男女,记下身形特征,立刻回报。”
青禾领命而去。
卫云舒独自立于回廊,指尖抚过发间白玉簪。簪身冰凉,中空处隐有锐意。
远处花园传来修剪枝叶的剪刀声,一阵风过,吹落几片杏花瓣,飘在她肩头。
她未拂去。
目光仍锁在栖霞院方向。
忽然,一道纤细身影从侧门闪出,披着淡绿斗篷,帽檐压得很低,脚下步伐极快,直奔西角门而去。
卫云舒瞳孔微缩。
那是卫云瑶的贴身丫鬟翠儿。
而她手中,并未提任何包裹。
但她走路的姿态不对——重心偏左,右腿略拖,像是怀里揣着扁平硬物,不敢跑动。
卫云舒唇角微扬。
找到了。
她转身步入清漪阁,从妆台暗格取出一枚银针,插入袖口夹层。又将另一枚藏于鞋尖内侧。
然后坐下,静等消息。
一刻钟后,青禾喘息着回来,脸色发白。
“小姐……翠儿出了西角门,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一个穿灰袍的男人……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左手缺了小指……”
卫云舒猛地睁眼。
缺了小指?
她记得这个人。
前世家宴那晚,正是这个男人,在混乱中将她推向荒院。
而现在,他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接下的,是一封伪造的情书。
也是卫云瑶新一轮杀局的开端。
卫云舒缓缓握紧袖中银针,指节泛白。
她的声音极轻,却如刃出鞘:
“你知道怎么对付说谎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