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清漪阁内烛火将尽。
卫云舒仍坐在床边,掌心压着那枚红木匣,指尖偶尔轻叩匣盖,像是在数着更漏的节奏。
她一夜未眠,却无倦意,耳中听着外间青禾翻身的窸窣声,知道这丫头也未曾安睡。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唤人。
青禾推门进来时眼有血丝,发髻略显松散,手中捧着铜盆,热气在冷空气中浮了一层薄雾。
“伺候我更衣。”卫云舒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青禾低头应是,放下铜盆,取来素色中衣与襦裙。
卫云舒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她故意手一抖,整杯倾洒在右袖之上。
布料瞬间吸饱了水汽,贴在皮肤上灼得生疼。
“哎呀!”她轻呼一声,皱眉看着湿透的衣袖,“这袖子脏了,换一件。”
青禾立刻道:“奴婢去取干净的来。”转身便往衣柜走去。
卫云舒垂眸,不动声色地退至屏风后,只留一道缝隙窥视。
她并未真正脱衣,只是解了腰带虚搭在肩头,目光紧锁妆台方向。
青禾打开衣柜取出一件月白襦裙,动作利落得不像临时取物。
她快步走向妆台,伸手便探向红木匣——不是打开,而是直接掀开锦缎,将玉佩攥入掌心,随即往袖中一塞。
卫云舒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裙裾无声扫过地面。
“母亲送来的玉佩,你也敢擅自动?”
青禾浑身一震,脚步钉在原地,背脊僵直。
她缓缓转过身,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颤:“小姐……我只是……想替您擦拭一下,怕沾了灰。”
“擦拭?”卫云舒走近妆台,抬手打开空了的红木匣,冷笑,
“昨夜母亲送来时,你在门外守着,连脚步都没挪动半分,怎知我收了玉佩?又怎知它就放在这个匣子里?”
青禾喉头滚动,手指紧紧掐住袖口,指节泛白。
“你若只是想擦拭,为何不开匣细看,反是一抓就走?这动作,倒像是练过许多遍。”
青禾咬唇不语。
卫云舒坐上绣墩,指尖轻轻旋开发间白玉簪尾,露出空管一角,又缓缓拧回,动作轻柔得像在整理思绪。
“你说是自作主张,那我便报给父亲,请刑部查你家中是否有收受柳氏财物的记录。你爹在城南做小贩,你娘体弱多病,前月还欠了药铺三两银子——这笔账,正好对一对。”
青禾猛然抬头,眼中惊惧交加:“您……怎么知道我家的事?”
“不止这些。”卫云舒盯着她,“你说你想擦拭玉佩,可昨夜我吹灯前,它明明放在妆台左侧,今早却被移到右侧。有人动过,而且急于拿走。是你,还是另有其人?”
青禾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抖着摇头:“我没有别的意思……夫人只是让我……在我伺候您换衣时,把玉佩取出来交给她……她说……说您明日及笄,若不小心弄丢了生母遗物,会惹人非议……”
“所以你是为我好?”卫云舒语气更冷,“那为何不光明正大取走?为何要趁我‘换衣’时动手?等我穿戴整齐,才发现玉佩失踪,是不是还要再添一句——我在私藏男子信物?”
青禾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你……你怎么知道……那件事?”
卫云舒目光如刃,一字一句:“所以,是你亲手把我拖去荒院的?”
“不是我!我没有!”青禾伏地痛哭,“是夫人逼我的!她说若您出了事,绝不牵连我父母……只要您倒下,卫家嫡女之位就是三小姐的……她许我爹一个铺面,许我娘请大夫……我只是个奴婢……我不听命,他们就会死……”
“她还说了什么?”卫云舒声音低沉。
“她说……若您明日佩戴此玉佩,在礼台上昏倒,便说是旧疾发作,送往后园静养。那时她已安排好人……会在夜里引您去西角门……再由人带去荒院……事后只说是您失足跌入……名声毁了,自然不能再承爵产……”
卫云舒静静听着,指节缓缓收紧,簪尾硌在掌心,留下一道浅痕。
“那你刚才,是要把玉佩交给谁?”
“夫人说,今日一早,会派马车停在后巷,有个穿靛蓝比甲的婆子来接……我把东西交给她,就能拿到一半银钱……剩下的,等事情办成再给。”
“你可知这玉佩有毒?”卫云舒问。
青禾怔住:“毒?什么毒?夫人只说这是重要信物,必须收回……不能让您戴……”
“软筋散混迷心香,触肤即入,半个时辰内神志全失。”卫云舒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线缝隙,晨风涌入,吹动帷帐,
“你若真把它交出去,便是共犯。谋害嫡女,按律当斩。你父母不仅拿不到铺面,还会被株连流放。”
青禾浑身发抖,额头抵地,泪水浸湿砖缝:“小姐饶命……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只是偷件东西……我不知道会害您性命……”
“现在你知道了。”卫云舒回身,俯视她,“我要你继续听命于柳氏。”
青禾愕然抬头:“什么?”
“从今日起,你照常行事,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但每一件事,都必须告诉我。”
“可是……万一被发现……”
“我会护你家人周全。”卫云舒打断她,“程氏在城南有三家药铺,她欠我一个人情。你娘的病,我能治。你爹的生意,我能保。只要你忠于我,而非她。”
青禾怔怔望着她,眼中恐惧渐退,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动。
“为什么……要信我?”
“因为你刚才没逃。”卫云舒淡淡道,“你本可以拿了玉佩就走,可你还在等我醒来。你心里有愧,所以留了下来。这样的人,还有救。”
青禾嘴唇翕动,终是重重磕下头去:“奴婢……愿听小姐差遣。”
“记住,你不再是她的耳目。”卫云舒将玉佩从其袖中取出,重新放入袖袋,“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眼线。”
她走到铜盆前,撩水净手,水面映出她的脸——十五岁的容颜,却有一双不属于少女的眼睛。
“去吧,把这件干净的衣裳给我拿来。今日及笄礼,我不能失仪。”
青禾应声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向衣柜。她拉开抽屉时,指尖微微发抖,却还是取出一件崭新的素色襦裙,双手捧了过来。
卫云舒接过衣物,忽然道:“以后,茶水不要端得太满。”
青禾一愣,随即明白——小姐早已识破,那杯“失手打翻”的茶,根本就是设局。
她低头,不敢再看。
卫云舒换好衣裳,系上腰带,将白玉簪重新插回发间。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暗格,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放入袖中暗袋。
窗外天光渐明,远处传来丫鬟们走动的声音,府中开始忙碌起来。
她立于窗前,指尖抚过簪中空管,眸光沉定。清漪阁依旧宁静,但她知道,这宅院的水面之下,已有涟漪扩散。
青禾站在一旁,低着头,双手紧握衣角。她忽然开口:“小姐……夫人昨日还交代,若今日行动顺利,便让我在您礼成后,悄悄往饮食里添一味‘宁神散’……说是助您安睡……”
卫云舒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药……其实不是宁神散。”青禾声音更低,“是让人梦魇缠身、言行错乱的‘迷魂引’。用多了,会疯。”
卫云舒终于转过身,看着她:“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青禾咬唇:“我……我想等到您安全之后……可我现在就说出来了……因为我……不想再骗您了。”
卫云舒凝视她片刻,忽然伸手,从发间抽出一支银钗,递过去。
“拿着。”
青禾迟疑接过。
“这是信物。若哪天你走投无路,拿着它去城南‘锦绣坊’找程氏,她会保你。”
青禾双手捧着银钗,指尖发颤。
卫云舒转身走向门口,手扶上门框时顿了顿。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个只会听话的丫鬟。”
“你要学会,睁着眼睛活着。”
她推门而出,晨光洒在廊下,映出一道笔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