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的整顿初显成效,宋听禾并未因此松懈,反而更加勤勉。她深知,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一步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她如同一个孜孜不倦的学生,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让她站稳脚跟的知识,从医书到政论,从账目到人心。
谢凛待她,似乎也愈发不同。他依旧忙碌,周身气势冷峻,但来到拂云苑时,眉宇间的冰霜总会融化些许。他有时会考校她近日所学,听她谈及对某些政令的看法,虽不常评价,但眼神中的专注让她知道,他在认真倾听。他甚至开始将一些更为机要、但并非核心的文书副本拿给她看,仿佛在培养一个能够分担事务的臂助。
这种无声的信任与栽培,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宋听禾心悸。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正在加重,不再仅仅是“阿萤”的影子,也不仅仅是需要庇护的附属品。
这日,她翻阅一本前朝水利专著时,看到其中记载了一种名为“龙骨水车”的器械,可用于提水灌溉,效率远胜寻常水车,只是制造工艺复杂,早已失传。她想起之前看过的几份地方奏报,提及某地今春少雨,恐影响春耕,心中不由一动。
晚膳时,她便向谢凛提起了这“龙骨水车”,并道:“听禾觉得,若能寻访能工巧匠,设法复原此物,或可解部分地区灌溉之难。虽不能立刻普及,但若能在一两处试行成功,亦是利民之举。”
谢凛执箸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等具体而微的农事器械。
“想法不错。”他颔首,“此事可交由工部去办,你若有兴趣,可与他们探讨。”
这便是允了她参与其中。宋听禾心中微喜,面上却依旧平静:“听禾遵命。”
她并未直接插手工部事务,而是通过谢凛的安排,与工部几位精通器械的官员见了面,将自己从书中看来的关于“龙骨水车”的记载、图样(虽不完整)以及自己的推想,尽数告知。她态度谦和,言辞恳切,只说是自己偶然从古籍中看来,希望能对民生有所助益,并未以县主身份压人。
那几位官员起初见她是一年轻女子,还有些轻视,但听她言之有物,提出的几个关键构造点竟与工部内部的一些研究不谋而合,甚至更有启发,态度顿时恭敬起来,开始认真与她讨论。
此事不知怎的传到了朝中,一些守旧的御史便上奏,言及“后宫干政”、“女子涉足工部实务,有违祖制”云云。
消息传到拂云苑,常嬷嬷有些忧心:“县主,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宋听禾正在给那盆石斛浇水,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清者自清。我所做之事,问心无愧,于国于民有利便可。至于那些非议,王爷自有决断。”
她相信谢凛。他既允了她做这些,便不会让那些流言蜚语伤到她分毫。
果然,谢凛在朝堂上,只冷冷一句:“永宁县主心系黎民,献计献策,何错之有?若有人能提出更佳的利民之策,本王亦当重赏!”便将那些非议压了下去。他甚至将那几个上奏的御史申饬了一番,斥其“不务实事,专攻讦他人”。
此举无疑向朝野宣告了永宁县主在摄政王心中的特殊地位。
风波过后,宋听禾依旧故我,并未因外界的议论而退缩,也未因谢凛的维护而张扬。她依旧每日看书、习医、打理事务,只是偶尔望向书房方向时,眼中会多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这晚,谢凛过来时,带来了一卷图纸。
“看看这个。”他将图纸在书案上铺开。
宋听禾走近一看,竟是一幅初步复原的“龙骨水车”构造图,比她在古籍上看到的更为精细完善,旁边还有工部官员详细的注解。
“工部根据你提供的线索,结合前朝残卷,已初步复原成功,正在京郊皇庄试制。”谢凛道,“若成效显著,便可逐步推广。”
宋听禾看着那幅凝聚了众人心血的图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这并非她一人之功,但她的一个念头,确实推动了这件事的发展。
“王爷……”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这真是太好了。”
谢凛看着她发自内心的喜悦,那笑容如同破晓的晨光,驱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冽。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水车的轮廓,最后,落在了她放在案边的手上。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宋听禾浑身一僵,心跳骤然失序。
他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轻轻覆着,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你做得很好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肯定。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药香,以及一种无声涌动的暧昧情愫。
宋听禾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想抽回手,却又贪恋他掌心那片刻的温暖与肯定。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谢凛缓缓收回了手,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书房。
宋听禾独自站在原地,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她低头看着那幅“龙骨水车”的图纸,又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耳垂,那里,莹白的玉坠微微晃动。
心中,有什么东西,如同春日的种子,在经历了严冬的蛰伏后,悄然破土,生出稚嫩的微光。
她知道,有些界限,正在被打破。
而她与他之间,那场始于冰冷交易、掺杂着利用与庇护的关系,正悄然向着未知的方向,蜿蜒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