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晒谷场的草叶上时，编竹筐的老者已坐在老槐树下忙活开了。青黄的竹篾在他膝间翻飞，像活过来的蛇，不过半个时辰，一个敞口竹筐就有了雏形，筐沿还别出心裁地编了圈麦穗纹。
“张爷爷手艺真好。”沈清辞端着两碗稀粥走过去，放在树桩搭的矮桌上，“这筐比镇上买的还结实。”
老者放下竹篾，接过粥碗时，指节在粗瓷碗沿轻轻摩挲。他手背上布满老茧，指腹却异常灵活，编筐时捏篾的力道分毫不差，像是在丈量什么精密的尺寸。“年轻时在竹器行当学徒，学的就是这门手艺。”他喝了口粥，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儿子不争气，迷上了赌钱，把家底都败光了……”
沈清辞没接话，只是把碟咸菜往他面前推了推。阿安背着半篓谷种从粮仓跑出来，看见竹筐眼睛一亮：“张爷爷，这筐能装多少谷种？我来试试！”
他把谷种往筐里倒，老者忽然按住他的手：“慢着，这筐底有讲究。”他翻转竹筐，指着底部交错的篾条，“横七竖八，不多不少，刚好能承重三十斤，再多就会塌。”
阿安数着篾条吐舌头：“真的！七根横的，八根竖的！张爷爷怎么算得这么准？”
“编筐和算账一样，”老者拿起根竹篾比划，“多一根浪费，少一根不牢，得刚刚好。”他忽然看向沈清辞，“听说沈姑娘管粮仓的账？我年轻时也管过账房，知道那数字里的门道。”
萧玦挑着水过来时，正听见这话，便笑着接道：“张爷爷要是不嫌弃，以后粮仓的出入账，您帮着看看？”
老者眼睛一亮，粥碗往桌上一放：“真的？我这手除了编筐，就数拨算盘利索！”
晒谷场的竹筐越编越多，老者的账册也摆上了桌。他记账不用算盘，只用支削尖的竹笔，在糙纸上画“正”字，一笔一划比谁都认真。沈清辞凑过去看，见他在“谷种损耗”栏下画了三个半“正”字，旁边注着“雀啄七两，鼠盗半斤，余者风刮”，连风刮走的都估了个准数。
“您这账记得比账房先生还细。”沈清辞忍不住赞道。
老者嘿嘿笑：“当家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我那口子在世时总说，针尖大的窟窿能漏过斗大的风，账上的小数目攒多了，就是笔大窟窿。”
午后忽然起了风，晒谷场上的竹席被吹得翻飞。萧玦和阿安忙着往麦堆上压石头，沈清辞刚把账册收进木箱，就见老者抱着个竹筐往粮仓跑，筐里装着他刚编的十几个小竹笼。
“快把谷种装进笼里挂起来！”老者跑得急，裤脚沾着草屑，“这竹笼透气，还防鼠雀，比布袋强！”
小竹笼挂在粮仓梁上，像串倒挂的灯笼。老者踮着脚调整高度，忽然“哎哟”一声，从梁上掉下来个东西，滚到沈清辞脚边——是个磨得发亮的铜烟袋锅，上面刻着个“张”字。
“这是……”
老者脸一红，捡起烟袋锅擦了擦：“年轻时给儿子编的，他说要当烟袋锅用，结果……”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烟袋锅往竹笼里一塞，“装谷种正好，压秤。”
萧玦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张字条，是李念从学堂送来的：“先生说，孩子们想学编竹筐算量，问张爷爷能不能教。”
老者眼睛亮起来，当下就找出几根软篾：“教！怎么不教！编筐也算算术，比如这筐底的篾条，横七竖八相乘是五十六，刚好对应五十六斤的容量，这都是学问！”
傍晚收工时，老者把编好的竹筐挨个过秤，在账册上记下“大号筐二十，每只容五十斤；小号笼三十，每只容五斤”，最后合计“共容一千一百五十斤”，与沈清辞用算盘算出的分毫不差。
“您这脑子比算盘还准。”萧玦递给他块粗布巾擦手。
老者擦着手笑：“老了，就这点本事还没丢。”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十几个铜板，“这是今天编筐的工钱，买两斤新麦磨面，给孩子们蒸馒头。”
沈清辞没收，把铜板塞回他手里：“您教孩子们编筐，这钱该我们给您才是。”
老者不肯接，两人推让间，阿安举着个刚编的小竹篮跑过来：“张爷爷，这个给妹妹装野枣！”小竹篮编得歪歪扭扭，却在提手处留了个小小的“安”字。
老者看着竹篮，忽然红了眼眶，把铜板往阿安手里一塞：“给妹妹买糖吃。”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竹筐的清香混着新麦的气息在风里散开。沈清辞看着老者教孩子们认竹篾上的刻度，看着萧玦帮阿安修补歪扭的竹篮，忽然觉得这账册上的数字都活了过来——五十斤的筐，五斤的笼，十几个铜板，还有竹篮上的“安”字，都在暮色里闪着暖光。
她低头翻看着老者记的账，糙纸上的“正”字笔画遒劲，像在诉说着一个老匠人对日子的认真。原来最好的账，从不是算得毫厘不差，而是像这竹筐，既能装下五谷杂粮，也能盛下人间细碎的暖。
夜风掀起账册的纸页，哗啦啦响，像在为这晒谷场的新账，轻轻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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